【愛傳媒朱國珍專欄】學測考試前夕,我突然發現小壯丁的筆跡不整齊,甚至有點醜。此時我有感而發對他說:「大考中心的閱卷老師,通常有幾個標準來看作文給分,其中一項就是字跡,一般而言,字跡整齊會有加分的效果,因為這是第一印象,其次當然是文章中的起承轉合。」
沒想到小壯丁突然脫口而出:「我知道,大考作文就是要討好老師。」
我覺得我聽到兩個很敏感的字:「討好」。
我認為刻意「討好」任何人都是一種把自己奴化的行為,這兩個字非常具有歧義性。通常我們在團體裡面維持和諧,是基於尊重與友善。如果需要「討好」某人,這意味著並非處於公平的環境。
作為學習效果的檢驗,考試仍然是目前最公平的方式。參加考試憑藉的是實力,作文也只是一種表達思想的工具,有能力寫出一篇說服讀者的文章並不是在「討好」,而是「思辨能力」。
我對小壯丁有這樣的想法感到憂慮。沉思半晌,平靜地對他說:「你想不想考上國立大學?如果你有機會考上國立大學,就現實面而言,可以立刻減輕學貸壓力,是不是?你想不想得到高分?因為得到高分才能讓自己有更多選擇的機會,是不是?」
小壯丁點點頭。
「你有這樣的企圖心非常好。」我看著學測考試前徬徨猶豫的小壯丁,態度轉為嚴肅地對他說:「所以,不要覺得考大學學測作文是為了討好老師而寫,那不是討好,那叫做『策略運用』。拆解題型、意見表述、修辭優美都是寫作策略,最終目標是為了得到高分。而得到高分的目的,也是為了替自己爭取更多更有利的條件。這是面對考試的『策略』,你從來就不需要寫一篇假惺惺的文章去『討好』任何人。」
這番話說得小壯丁低下頭來,我猜他聽懂了。於是接著申論:「討好是一種委屈。我們不需要委屈自己去討好任何人。但是社會是殘酷現實的,我們必須要有策略去對應各種狀況。」
我對於孩子的教育傾向野放,最重要的是鞏固身心靈健康,剩下的都留給他自己體驗。小壯丁念幼稚園時,我每次都會陪同校外教學,有一回全體學生被帶去森林公園裡體驗花草蟲魚,五歲小壯丁當然也興奮地碰觸各種植物,甚至看到蜘蛛網都很好奇,會伸手去感覺陽光下的蜘蛛絲。
這動作被幼稚園老師發現後立刻阻止。我從容地跟孩子與老師說:「沒關係,讓他去摸,去探索,媽媽在旁邊,隨時可以幫他送急診。」
念小學的時光就像是夏令營,轉眼飛逝。念國中必須面對接踵而來的升學考驗,我們也應該學會務實。然而,我總覺得孩子在學校上了整天課,已經被灌食太多知識,放學回到家就該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甚至好好聊天。
如果這個時候我還繼續給孩子加強課業,甚至補習作文,別說是孩子了,可能連我都會有壓力。更何況,對於寫作文這件事,我始終認為創作本身具有某種類似植物的向光性,多半是那些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度與情感特別豐富的孩子,才會愈寫愈快樂。
如果是憨直小天兵,會在周記裡寫出「蛋疼」這種個性的孩子,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也許生活愈單純愈好,這樣雙方的幸福指數比較有機會提升。
結果,小壯丁學測作文成績勉強達到均標。
這樣的結果,我是可以接受的,因為書寫「命題作文」確實不是小壯丁的強項。但是當我看到他那段期間的鬱鬱寡歡,因為國文成績不理想而讓他申請心目中第一志願的機會幻滅,我也逐漸被孩子的情緒渲染,開始自責為什麼我沒有把小壯丁的作文教好?我得過重要的文學獎,甚至是跨文類雙首獎,也在大學教授創意寫作,我可以對著學生侃侃而談創作的美感經驗,指正他們文章中的缺陷,還能激勵學生參加文學獎甚至獲獎。但是,我卻無法把自己的孩子提升到國考作文高標的成績?
至今,我仍然珍藏著小壯丁求學時期的每一本聯絡簿、周記本、塗鴉作品,甚至他寫給我的小紙條。因為我喜歡真實的他,那個在日記裡暢所欲言,時常天外飛來一筆、最愛說真心話的小男孩。例如上完最後一堂游泳課,他就寫出:「我會想你的。」這類文字。
小壯丁可能不擅長用文字表達感情,但是他平日與我討論事情總是頭腦清楚,是非分明,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富有幽默感。
小時候他經常跟我玩腦筋急轉彎。有次我提醒他一定要倒垃圾。他問我為什麼?
我回答:「因為裡面有生魚片。」
「生魚片?」最愛吃生魚片的他,突然揚起眉毛,眼神裡透露著「為什麼不給我吃」的疑惑。
我只好向他解釋:「那是半年多前買的白帶魚,放在冷凍庫,今天解凍之後想要煎熟,但是發現魚肉的結構已經改變,整個纖維化,還會擠出水。我不敢吃,只好丟掉。」
他馬上回答:「喔!那是『腐』魚片。」
長大以後,小壯丁有陣子經常跟我說,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我剛好有媽媽的長相和爸爸的身高。要不然我現在肯定被霸凌!」
我覺得有點不妥,進一步關切:「你們在學校會霸凌這樣的孩子嗎?為什麼要因為長相和身高就對別人有意見呢?」
「當然沒有,我只是猜想。」小壯丁誠懇地對我表達他的看法:「通常那些邊緣化的人,多半跟他們的個性有關,不是因為身高長相。不過,如果我有爸爸的長相和妳的身高,我真的不知道我現在會怎麼樣。還好事實不是如此,而且憑良心說,我長得真的還不錯。」
這個時候,作文寫得好不好一點都不重要了。這孩子絕對有自信心,更重要的是,他從來不會因為自我感覺良好而去歧視任何人。小壯丁曾經告訴我,他在新班級裡認識新同學,經常邀請那些下課從來不離開教室的同學一起出去玩。
「真好!」我立刻跟小壯丁告白:「我以前就是那種人。下課十分鐘除了上廁所,幾乎從來不離開教室,一直呆在自己的座位搞孤僻。」
「但是他們都會婉拒我的邀請,我也只好尊重他們的選擇。」說到這裡,小壯丁似乎有感而發:「所以『邊緣』是自己選擇的。不是沒有機會。」
當小壯丁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彷彿也得到了某種救贖。這就是我最重視的「思辨能力」,尤其在人際關係的拿捏,小壯丁進化的很成功。他心地善良,對任何人表示友好,願意主動提供幫助,這些態度對我而言,遠比那些只會寫漂亮文章,實際上人格與文格差異甚巨的寫手還要高尚。
二○二一年我應台中市政府文化局邀請在「城市閱讀系列」裡發表一場演講,主題是「改變視角」,內容聚焦在《貓咪寫周記》這本書,以擬人化的貓咪視角看待人間情事。演講最後安排小壯丁現身說法,以年輕人「視角」來看待寵物。
首先我問他:「如果我們養的第一隻貓伊伊成為貓瑞,繼續活著,她會不會和現在豢養的貓咪東坡成為好朋友?」
小壯丁聽了立刻回答我:「所以是奶奶對孫女的概念是嗎?!」
這句話一出現,好有畫面感,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如果伊伊真的當上貓瑞,那牠那時候大概也要坐……貓有輪椅之類的東西嗎?伊伊應該會躺在那邊,看著東坡跑來跑去!」小壯丁不疾不徐地回答。
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寧靜適合養老的阿爾卑斯山巒!這感覺太溫馨了!也只有小壯丁能夠接住「貓瑞」的梗,而且對應出貓奶奶與貓孫女共享天倫之樂的結局。他首次和我共同參與公開演講,就能夠發揮想像力,對答簡約扼要、輕鬆有笑點。同樣是表達能力,我認為一個人能夠遇事冷靜,幽默以對,這樣的才華比起寫出高分作文而言,才是更令我欣慰的處世之道。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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