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黃文博專欄】當臉友們貼出一篇篇半世紀前的老照片,兒時的記憶,一一湧上心頭。
最深刻的回憶,竟然不是孩提時代調皮搗蛋的玩伴,也不是當初視為寶貝的童玩,如尪仔標或竹槍,更不是引誘我中午從小學翻牆跑回家偷偷開電視看的黃俊雄布袋戲。
排在兒時記憶第一名的,是村子頭、小河溝邊一間不起眼的柑仔店。7、8坪的小店,只點著一盞昏黃燈光,永遠暗矇矇。跟彼時所有雜貨鋪一樣,裡面雜亂無章的堆放了跟吃有關的貨品,真的只有食物和食材,完全反映了那個吃不飽的時代,民以食為天的生活現實。
小店只在農曆春節期間,擺出五顏六色的炮竹煙花,三五成群的童伴抽出紅包袋裡的錢購買大龍炮、沖天炮、甩炮,跟不同掛的傢伙們彼此丟炮互炸。
其實,對這間柑仔店印象深刻,原因很簡單,因為幾乎每隔兩三天,我們三兄弟就會被指派到店裡買麵粉、醬料、雞蛋什麼的。而且,只要到月中,我們三兄弟就會抽籤,抽到短籤的去,不是去買,而是去賒帳買。
家裡收入少,經常月中現金便用完,一旦缺大錢如需要看病,可以跟鄰居商借,大家都好商量,畢竟家家處境相同。但對於買個發酵粉或罐頭的小錢,就不好意思特別去借,因此,這間願意讓村子住戶賒帳的小店,成為全村最大的債主。
的確跟電影、小說描述的一樣,小店內有兩面陳舊到灰噗噗的牆面,瘦瘦老闆娘用鉛筆在牆面寫滿幾街幾號誰家在什麼日期賒買了多少錢的東西。當有人來還錢,她就用抹布擦掉部分記帳,現在想起來,好像從沒看過一次還清賒帳的人家。
我每次中籤,拖著過長的拖鞋,踢著地上的小石頭,走到小店,開口要賒買東西的同時,總會習慣性的瞄一眼牆面,看我家的記帳長度排在第幾名?
還好,不短不長,都排在中段。我以為老闆娘總對我笑笑的,是因為父母賒帳會還,後來才知道,老闆娘對所有孩子一向笑臉相迎。
有一次奉母命去買一顆雞蛋,有帶錢,不必賒帳,我走得忒有精神,交錢換蛋後,老闆娘還好心提醒蛋要捧好。
結果你也猜得到,就在離店不到十公尺處,我用過長的拖鞋在猛力踢一粒石頭時,絆倒在地,手上的雞蛋瞬間落地砸破,我呆立,蹲下用手抓取灑滿地面的蛋液,心裡正發慌,看見老闆娘一邊大笑,一邊走出來遞給我一顆用褐色粗草紙包好的雞蛋,我睜大眼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她先開口:放心,這顆不會寫在牆上。
現在想起來,牆面歪斜的字體,充滿錯別字,卻都是幫助大家日子過得下去的人情味。小小一間柑仔店,像極了平民百姓的銀行,而且不收利息。
這種幫平民人家生活得下去的經營模式,不就是民間版的孟加拉鄉村銀行(Grameen Bank)嗎?提供小額貸款給缺錢窮人且不必抵押品的創辦人尤努斯,因此榮獲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
瘦瘦老闆娘的慷慨賒帳行為,雖然離企業化經營遠得很,但根據比例原則,我們全村應該頒發一座最佳貢獻獎給她才合理。
從5歲起,直到青春期搬離村子,柑仔店始終在我們這群孩子的生命裡扮演重要角色,老闆娘也成為村中每個人的好朋友,倒不是她跟誰都能交朋友,而是沒人願意跟她翻臉,否則無處買貨和賒帳,想要到另一家店買東西,得走半小時到鎮上才有別家雜貨店。
記憶中兩面牆的大帳本,清楚記載了每一戶吃食的習慣,如果當時有統計學的觀念,把戶戶的賒帳內容與金額做個統計,應該可以當成碩士論文題目吧?
舉家遷離原生村子時,父母當然將欠小店的錢還清,牆上長期保持大約一公尺長的賒帳紀錄,也在抹布擦拭掉後成了埋藏我內心的歷史。
有一個謎,兒時從未想過。大學畢業出社會做事後,曾經刻意去即將拆除改建的舊居溜達,柑仔店已不在原址,想來老闆娘也該古稀之齡,早退休了。站在橋邊忽然想起,她除了有顆好心,還要有足夠的本錢才有辦法讓那麼多家庭賒帳,不是嗎?但她不過就是位賺個幾毛錢、幾塊錢的小生意人啊。
或許,她從來沒有將本求利的想法,卻有著將心比心的善良。在許多老鄰居心中,她並非雜貨店老闆娘,而是有求必應的土地婆。店內記帳牆面長期滲水泛出的淺淺霉味,在我們的味道記憶中卻是一股濃濃的人情味。
入社會多年,真正可以了解容許一大票人賒帳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兒時望著賒帳牆,想的只有希望我家的那一行不要變長,壓根兒無法理解做生意卻讓那麼多人欠債,需要多大的善念。
如同亞里斯多德說的:「年輕人為了展現優越感,在榮譽與金錢之間,更偏愛前者,那是因為他們尚未感受對金錢的迫切需要。」每個月感受金錢迫切需要的上百戶村子,出了那樣一位以讓人賒帳為樂的古意人,而非以賺錢為樂的生意人,是全村的福報吧。小店的存在,當時的我印象深刻但感受淺薄;小店的消失,卻在我隨歲月流逝、逐漸淺薄的印象中變得感受深刻。
老闆娘不可能知道Francis Bacon是誰,但我要引用培根的一句話送給不知身在何方的她:「金錢好比肥料,如不灑在田裡,本身毫無用處。」
沒看過她唸經禮佛,然而兩面牆上的大帳本,每一行都是她用善念種下的福田。誰沒欠過誰的帳?金錢帳、人情債,每個人都有永遠收不回來的應受帳款,以及想還卻還不掉的應付帳款。
其中最難將息的莫過恩怨帳、情仇債,國仇家恨的帳也好,族群隔閡的債也好,大多是時代悲劇拖累欠下的。有些人會讓賒在心裡的帳,像粉刷牆壁般的一塗泯恩仇。有些人則在心牆上年年重新刻劃賒帳紀錄,生怕陳年帳本日久褪色,不夠顯眼,甚至不希望別人賒下的帳一次還清,才能翻舊帳。
寫在牆面上的賒帳紀錄,瘦瘦老闆娘記下了,卻沒跟誰催過債,她拿不回的賒欠肯定很多,但有福田萬頃。
刻在心牆上的欠債紀錄,像高利貸,利上加利,似乎永遠還不完。每到算帳的時節,翻舊帳的債主即使年年拿回利息,因為心牆滿載,心頭留下的空間也越來越窄,連小草野花都種不活了。
對了,關於那顆我小心翼翼捧回家,用草紙包裹的雞蛋,我跟母親實話實說。她依稀是這麼教訓我的:欠人家的,你要記住喔!
這顆雞蛋的恩情,埋在我記憶深處,淡了,卻沒忘。我相信瘦瘦老闆娘在遞給我那顆雞蛋後,轉身就忘了這事吧。別人欠她的,記在牆上,不留在心裡,她一直是位快樂的債主。
欠人家的,我們沒有資格忘記。至於把別人賒欠的債,長期刻在心牆的人,大概無法理解一顆草紙包裹的雞蛋蘊涵的高尚情操。
作者為資深品牌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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