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本田善彥專欄】2020年是日本戰敗第75年。1945年的夏天,大日本帝國向聯合國宣佈無條件投降的幾乎同時,位於中國大陸東北的「滿洲國」瞬間消失了。
傀儡政權徹底瓦解,但還遺留了日中兩國之間的特殊牽絆。1972年夏天,田中角榮就任首相後,日本國内高漲期待日中邦交正常化的氛圍,前一年退出聯合國的國府當然提高戒心,動員所有的資源試圖狂瀾於既倒。時任中華民國駐日使館政務參事官林金莖(後擔任駐日代表)指出,不只駐日使館所代表的正式外交管道,國府動員包括工商界,民間文化人士在内的所有管道來加强對日游説。林金莖除了張群、何應欽等傳統對日管道外,還列舉了辜家成員、前立院長梁肅戎等不少人士,意味著當時國府還蠻懂得運用日殖民地或傀儡政權留下來的人際關係。
滿洲國遺留的「特殊管道」
梁肅戎是位旗幟鮮明的統派人士,生前一向對獨派的「媚日言論」提出批評,但他本身於滿洲國時期接受過體制内的高等教育,跟日籍高層之間擁有即實際又深厚的關係。筆者2004年夏天訪問他時,他從頭到尾使用日語交談,他還客氣地說「我日語在滿洲國時代學的,不過這幾年不常用,而且年紀也大了,因此講得不像以前流利了」,但他日語漢人口音不重,從正確的文法和十分精準的遣詞用字,看得出他過去跟日人的往來十分密切。
談到1972年日中邦交生變之事宜,梁說時任外長周書楷曉得齊世英和前日相吉田茂之間私誼,向蔣經國提出透過齊和梁的滿洲國人脈展開對日游説的建議。齊世英原籍遼寧鐵嶺,1899年生,早年留學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的知日派。1948年當選遼寧省立委後,第二年到台灣,1954年在立院反對台電漲價,遭國民黨開除黨籍。 1960年,跟雷震和黨外民代籌組「中國民主黨」而挫折,長期參與黨外活動,文學家齊邦媛是長女。
據梁肅戎的回顧,齊世英和吉田茂的關係可回溯到1925年冬天的郭松齢事件,齊反對張作霖和日關東軍的勾結,參與郭松齡倒戈奉系的軍事行動,兵變失敗後包括齊在内的五個參與者躲進日本領事館接受庇護,當初關東軍不願提供庇護,但時任日駐瀋陽總領事吉田堅持保護齊等,後來關東軍讓步,齊在吉田的協助下取道朝鮮、日本返回大陸。順便一提,跟齊跑進日領事館的五人中有殷汝耕(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戰後以漢奸罪民被處決)。
梁說「齊氏感激吉田,後來建立友誼密切往來,齊訪日時都住在大磯(吉田的住所)」,齊透過吉田的關係,認識佐藤榮作和福田赳夫等政要,建立另類的日華民間管道。梁還透露「1963年,吉田爲了謀求打開因周鴻慶事件的外交僵局訪華,代表池田首相與蔣中正總統會晤幾次。吉田在蔣總統面前還特別提到當時已被開除黨籍的齊氏世英,說齊是最要好的中國友人,想跟他見面,使蔣總統大吃一驚」
滿洲國司法官的秘密身份
梁肅戎自述自己和日本的淵源,「我是1920年遼北出生,在満洲國時代,讀過長春法政大學和大同學院、司法官訓練所的三所日本學校。特別是大同學院時代的恩師和同窗構成我和日本之間的基本關係」。大同學院於滿洲國建國的1932年,爲了建設所謂「王道樂土」培訓中堅官員,由資政局訓練所改稱設置而成的研修機關,第一任院長是國務院總務長官・駒井德三兼任。該學院日籍學員佔多數,但也有些漢人和朝鮮人的學員。梁細述發源於大同學院的人際關係「佐藤内閣時擔任建設大臣的根本龍太郎、歷任政調會長和防衛廳長官三原朝雄都是很要好的學長,崔圭夏比我小一届,跟他特別談得來,朴正熙被暗殺後,雖短暫崔君擔任過韓國總統。崔的中文不夠流利,我也不會説朝鮮語,兩人自然靠日文對話。衛藤利夫教授是我的恩師,跟他的兒子衛藤瀋吉教授也很熟悉」
梁將當時的滿洲國評爲「它雖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傀儡政權,政治上連一點的自主性都沒有,其本質跟怪獸一樣很畸形,但在某一方面還充滿實驗性的國家。我還認爲,戰後日本的經濟建設,深受滿洲國經驗的影響」接著説「因爲它是新的國家,有來自四面八方各式各樣的人才,岸信介、椎名悦三郎、星野直樹等人在滿洲國當官,日產財團的鮎川義介也在該地發展,在日本國内混不下下的左翼人士、藝術家、文壇人士也混跡,台灣或朝鮮等殖民地的年輕人也在該地尋覓發展的機會,例如前韓國總統朴正熙等人」
當時梁氏另有身份,就是國民黨地下組織的抗日工作人員。據梁的自述和文獻記載,1939年梁考入滿洲國國立長春法政大學,並於同年秘密加入國民黨地下組織,從事抗日工作。1941年12月大學畢業之際,原赴京都帝國大學受訓,但因任職國民黨長春市黨部書記長的關係,只好放棄赴赴日研習的機會,轉而參加司法官考試及格,被任命為後補法官,經過赴日受訓,返滿後再進入大同學院和司法官訓練所訓練。先後任職於滿洲各地各層的法院,以司法官身份掩護地下工作。但1944年3月,經哈爾濱地下組織被查抄,梁的秘密身份暴露被捕受審,被判12年的有期徒刑,第二年日本投降後才獲釋。據梁的回顧,戰後不久時國民黨召開過表揚從事地下工作人員的儀式,梁說「蔣委員長主持的儀式,司儀一個個點到地下人員的名字,在我前面幾位同志被點名時,會場有些喧嘩,之後得知他們就是涉及汪精衛刺殺案的,心裏毛骨悚然」
1947年行憲後於1948年1月梁當選第一届立委,於大陸淪陷前到台灣,但因身屬CC系被視爲黨内異端,曾擔任過雷震的辯護律師,而幾遭開除黨籍的處分。後還曾出任彭明敏的辯護律師的緣故,梁能跟黨外運動人士互動,解嚴前在國民黨内專司與黨外人士的溝通。1990年當選立法院長、91年退休後籌組台灣海峽和平統一促進會,從事促統反獨的活動。
國府的「背水一戰」
接受周書楷的建議,國府決定派遣齊世英和梁肅戎到日本,透過滿洲人脈推動台面下的游説。1972年7月7日,當選自民黨總裁的田中角榮組成内閣,田中承諾上台後要實現日中邦交正常化,國府以背水一戰的態勢面對日中外交巨變的局面。國府不只以外交部為核心的正軌管道外,動員所有管道接觸日本各層人士,顯示不顧一切代價試圖説服日方。時任外長沈昌煥8月上旬,第一次與齊世英和梁肅戎見面,此時日方跟中共當局已展開協調田中訪問北京的事宜,此次沈昌煥事先不與張群打招呼,張群長期以來代表蔣中正站在對日關係的第一綫,此舉意味著外交部不經過張群的同意,直接指揮對日外交工作。齊世英被開除國民黨籍後,還與張群之間有不錯的私交,齊向沈强力建議讓張群知曉。後來,沈昌煥向張群匯報,張群也答應出席討論派齊和梁的會議。看似自認爲對日外交第一號人物的自己被蒙在鼓裏,當天張群始終不高興,果然張群毫不給面子地說「中日斷交幾乎確定了,你們去也算白跑一趟」。據林金莖憶述,張群前一年訪日之際,親眼看到日方態度的丕變,對日本十分失望。與張群同行的林金莖,特別提及與大平正芳見面時的詭異鏡頭「張群先生與大平先生兩人,坐了五分鐘卻都不發一句。主客雙方都不知該說什麼,這種尷尬氣氛持續了一會兒後,大平突然站起來拿個很大的人偶,説著『這是紀念品』就交給張群先生,之後我們被追趕般地走出房間」在一旁目睹的林金莖也強烈感到「中日邦交正面臨危機」。
雖不被張群看好,實現齊和梁的赴日背後就有時任駐日大使彭孟緝連日來的火急催促。彭目睹日本國内期盼日中邦交正常化的輿論持續高漲,爲了挽回頹勢想盡辦法,愿意嘗試所有的方案,加上彭和齊是日本步兵學校是的同學,對齊有高度的信任,彭真心希望齊能加入游説隊伍。
透過「滿洲幫」展開游説
齊梁兩人抵達東京後,馬上開始跟以岸信介(安倍晉三的外公)爲首的「滿洲幫」互動,岸曾在滿洲國國務院從事過財經建設,跟滿洲有深淵的關係,據梁的回顧,岸的胞弟佐藤榮作以及福田赳夫等政要也不惜提供支援。到了九月,日方試探國府詢問將前外長椎名悅三郎(伯父為後藤新平)以政府特使的身份派到台北的想法,外交部長沈昌煥要求齊梁兩人儘快跟椎名接觸瞭解日方的真意,同時指示收集相關信息。當時自民黨副總裁的椎名,在滿洲國時期在岸信介的下面任職過統制科長等。國府外交部期待齊梁兩人透過“滿洲幫”的協助下能與椎名接觸,梁說「日方發表椎名將9月17日抵達台北的行程後,外交部馬上致電我們,說「我方聽到椎名爲了告知中日斷交而訪台的説法,若是如此,我們不歡迎椎名的來訪,趕緊確定此説法是否屬實」。剛好當天9月15日是敬老節的國定假日,無法跟椎名聯繫,我們聚在彭大使的官邸商談之際,台北的沈部長又打電話催我們,說「你要想辦法跟椎名當面確定他的來意」,還一再地說「你和齊老一定有辦法與椎名見面,真是令人頭痛的」。
後來,齊梁兩人透過與椎名有私交的京都產業大學教授・小谷豪治郎的斡旋終見到椎名。親國府的小谷向椎名直接說「假如你去告知斷交,那根本都不必去了」,椎名當場激動地反駁「黨内已通過不抛棄老友(國府)的決議,我不是去告知斷交的」
梁在此打岔,向椎名提出要求「您的説法和外務省的見解之間感覺出入不少,能否現在跟外務省確認他們真正的意思?」椎名當場致電外務省的官員,通完話挂斷話機的椎名接著説「他們沒明講,但聽起來有可能斷交,跟自民黨的想法確實有出入」
齊梁兩人親眼看到椎名的狼狽模樣感到不妙,爲做緊急匯報趕緊搭機返回台北。
蔣經國說「聼日本的吧」
齊和梁抵達松山機場後直奔外交部,沈昌煥和行政院長蔣經國聽取報告,齊詳細地匯報日本輿論的趨勢和自民黨各派系的想法,梁指出椎名和外務省之間的出入。報告完畢後,梁直接問蔣經國「假如日方和中共建立邦交後,不宣佈與我斷交,我們要接受嗎?」蔣經國長考後講一句「聼日本的吧」。國府此時決定接受椎名特使的來訪。對蔣經國的那一句,梁如此分析「中日雙方,不僅於政治領域,在經貿文化上也有密切的關係,斷交的衝擊可不亞於退出聯合國的。經國先生的那一番話,照文字來看應該解讀為「先聽日本的説法,再檢討」比較對,但我當時感覺到,經國先生也許在暗示「日方跟中共建立關係後,若不宣佈與我斷交,我不拒絕」的意思。當然我們都深知中共絕不會接受所謂兩岸雙重承認,但還是有一股寄托一絲絲希望的心情」。
蔣經國的態度,可謂繼承著蔣中正於前一年爲保衛聯合國席位所采取的默許「複合雙重代表制案」,事實上默認雙重承認的思維。
後來椎名抵達台北,他的車隊被數百名抗議群眾包圍。在台北的三天中,椎名都無法與蔣中正會晤,全程由副總統嚴家淦出面。除了嚴家淦之外,蔣經國、沈昌煥、張群、何應欽會面,台北方面直接質問田中政府的真意。不過椎名也沒有確認過田中的真意,所以只能回答「自民黨的決議是用『舊有關係』的說法,也就是包含對中華民國的外交關係,會以此為前提與北京談判」。林金莖指出,結果台北方面產生「日本政府表示包括外交關係在內,與中華民國的關係照舊維持」的理解。
被田中放鴿子,未達成的任務
齊梁兩人爲了接觸即將要訪問北京的田中角榮趕緊再赴日本,齊强力主張「甭管一定要跟田中當面溝通」,透過佐藤榮作的安排,齊梁兩人好不容易約到田中,會晤時間是田中赴北京的前一天,就是9月24日上午拜訪田中的公館。當天一早,齊梁兩人和彭孟緝於東京鐵塔旁的酒店開會,密集討論對田中的游説。快到了出發時間,梁致電田中公館確定時間,不料被田中的秘書告知田中早已去打高爾夫球,因此取消了上午的約。梁當場打電話給佐藤報告田中的態度,佐藤怒斥「那個(田中)混蛋!」。房内走來走去的齊和彭,聽到佐藤的怒聲就停下來,尷尬地相望。
當天田中一早特地赴小平公墓,掃生前為促進日中關係盡力的前通商大臣高碕達之助之墓,之後到小金井鄉村俱樂部打高爾夫球。田中跟隨行記者開玩笑地說「聽説那邊(北京)天氣較涼,但(遇到棘手議題)我有可能發火,今天流了這麽多的汗水,我還會帶腸胃藥和十瓶營養飲料,以及扇子過去。在北京天天吃中國菜也無所謂吧」,另外,還刻意用中文發音「ライ、ライ(来、来)」叫球童,始終心情不錯。
梁肅戎說「雖我和齊世英雖盡力,但無法辜負期待,其結局跟張群所預言的差不多。當時即失望又憤怒,但一方面親眼看到諸多日方友人在滾滾逆流中不計個人的得失,始終提供給我們最真誠的協助和聲援,至今還不能忘記感激之念」
梁肅戎離這場專訪的17天後,2004年8月27日病逝於台北。告別之際,梁肅戎一邊緊緊地握著筆者的手,一邊說下面一句話「我活過那個時代,瞭解滿洲國的真面目,因此絕不會有媚日的思維,也不算親日派,但衷心希望身爲一個知日派,期盼我們和日本之間能建立健康穩固的真友誼」
筆者認爲這就是老知日派給日中雙方後代的遺屬。
● 原刊於《亞洲周刊》2020年30期,經授權刊登
●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