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本田善彥專欄】2020年7月30日晚間,日本各家電子媒體報導李登輝辭世的新聞,日媒以快報的方式報導非現任外國政治人物的動向,是非常罕見的。日媒報導口徑相當一致,重點可歸納爲兩點,一是肯定李登輝推動台灣的政治民主化,二是强調李氏以「親日家」為有名。相比台媒「李登輝一生對台灣功過毀譽參半」式的報導,非當事者的日媒反而大肆讚美李,呈現一面倒的評論。
李登輝在日據時代台灣的福佬客家庭出身長大,在京都帝國大學讀書,於舊日本帝國陸軍以少尉軍銜服役,日本戰敗之後返回台灣,算是日本殖民時代的精英。李接任總統不久時,台北坊間傳說他定期閲讀日文刊物,家裏擁有岩波文庫的經典收藏等。瞭解李的成長背景,不難想象到他的思考和資訊處理一定是透過日語的。十幾年前,為了撰寫關於李的文章,我一度收集他總統任内的演講和記者會的錄音,仔細聽龐大的錄音過程,就發現他的用詞裏偶見日語詞匯,例如當年的「波斯灣戰爭」,李將日語的「灣岸戰爭」直接用中文音來唸,當然在場的記者聽了一頭霧水。這些例子所顯示,日語是李吸收資訊的重要工具之一。不過據我的印象,李於總統任内在公開記者會上講日語的,只有一次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不久後舉行的國際記者會時,面對不會說中文的日籍記者回一句那次而已。李的日語基本用詞和風格就是當年舊制高等學校(舊時高等教育機構,後來多數發展為大學)的學生般,其格調跟辜振甫等工商界人士又不同。
策略拉攏日本輿論
在台灣,李的所謂「親日」形象很早引起爭議,但李的言論在日本國内開始受矚目的,應該是在1994年初夏日本≪週刊朝日≫雜誌刊載司馬遼太郎專訪李之後的事,司馬用他一貫的筆法,給李塑造為英雄形象,造成多數日人對李的言論產生共鳴,透過對李的親近感,重新建構對戰後台灣的觀感。
仔細觀察李和日本言論界的互動模式,立刻感受到李爲了策略上的需要,積極地接受日媒專訪,刻意拉攏日本輿論,向日本輿論傳達他個人主張,以出口轉内銷的方式,達成他的政治目的。
這時候的日本也有被李輕易拉攏利用的精神背景。1980年代迎接高峰期的日本經濟,經過1990年代泡沫經濟的破滅之後開始往下滑,戰後很長一段時間持續下來的欣欣向榮的社會氛圍突然急轉直下。
剛好此時開始面對中國大陸的快速崛起。從明治維新到那時,日本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在亞洲面對強過自己的鄰邦的處境,情感上相當不自在,整個日本社會彌漫著嚴重的失落感,此時喪失自信的日本人極需要外來的肯定。另外,由於日本對處理二戰問題一向都被動,或者處理的不俐落,其結果造成「雖幾次表達過深切的反省和歉意,提供過龐大經濟協助,卻得不到亞洲各國的諒解」的局面,特別是跟韓國以及大陸之間一向都處於尷尬的關係,而且戰敗後過了近半個世紀的時間,日本國内二戰的慘痛記憶和贖罪感也逐漸地淡化。
李登輝的定位和利用價值
社會氛圍低迷的日本跟策略上需要利用日本的李登輝,剛好在這樣的時間點上交會。日本輿論好不容易遇到不僅不責怪二戰時的侵略行爲,反而直接讚賞殖民統治的鄰邦領導人,如此輕易得到滿足自戀以及自我安慰的著力點。這個時候,日方内部也發生了相當有趣的質變,就是之前不可能站在同一條綫上的兩股勢力,就是堅定支持國府的傳統反共右派,以及支持台獨反對國府的一群人,透過對支持民主台灣名目而漸漸地融合。此時就出現「聲援李登輝=支持民主台灣」的極為簡單的架構出現。一般日人對李個人和其周邊的事務產生高度的關切和認同,但除此以外,對其他的台灣事務必沒有同樣的熱忱,結果導致相當偏頗的對台認知。
有趣的是,在台灣討厭李的一群人動不動就提「李是日本人」「他的日人的私生兒」等質疑他血統的説法,但日本,包括李粉在内的大部分人,對李的血統血緣毫無感興趣,可見得對日人來講,李的定位和利用價值在「肯定日本的外國人」這一點。
生前李面對日媒時,提出「日本應恢復過去(戰前)的信心」等説法,這些話顯示雖他是知日,但缺乏對戰後日本社會的親身經驗,因此他較難體會到戰後日人最深層的心路和思維,特別是戰敗對毀滅性失敗的挫敗感和戰後對美國的複雜情結等。李自稱22歲以前是日本人(擁有日本國籍者),換言之,22歲以後的他不再是日本人了。倘若如此,李口中的日本形象,和戰後的真實日本之間,自然會產生一些隔閡。親李日人聽了李的這些話,也許心裏感到鼓舞和肯定,但一方面也隱隱地知道這些都是不太實際的,鍍金有時看起來比真黃金更閃閃發亮。説到這裏,我認爲日方也只懂得假藉同情或肯定的姿態來利用李,但看似始終無意也無法真正理解到李(以及李世代台人)的精神境界。
順便一提,李經常將西田哲學或和武士道等詞彙挂在嘴邊,因此不少人說李的行動模式反映著傳統日本的價值,但實際觀察他的言行就感覺到,其實他的行動模式並太不像日本傳統的低調尚武風格,反而忠實地體現著傳統中國的權謀術數,例如退任後還要執著權力的態度等。
日據時代的教育給他人格建構上莫大的影響沒有錯,看似日式教養是他精神和理論武裝是有用工具,那麽他到底有沒有將日本根深蒂固的價值體系和行動哲學内在化?我還是得要打問號。
至此,我有點好奇,若早期的日本傳統保守人士,遇到像當今台灣的李登輝們那種別有居心,口頭稱讚日本殖民統治,試圖利用日本,甚至還敢對日人説教要「恢復過去的信心」云云的台人時,會有如何的反應?是否跟當今的日人一樣覺得窩心?還是覺得受到侮辱?看到被李登輝們樂意利用的同胞時,會不會感嘆其墮落和不爭氣?
肯定殖民統治帶來深刻副作用
李登輝也爲了對抗中共政權,同時要打贏島内的政治鬥爭,充分利用他和日本親近的形象。江澤民為首的大陸當局和大陸百姓,以及台灣的多數外省人和不認同李路線的本省人,面對李的言行感到不舒服,甚至讓他們氣急敗壞。剛好當時的大陸當局,推動愛國教育的模式來凝聚内部向心力,當代中國的愛國論述中,抗日的元素相當重要,李刻意擺出來的「親日」姿態,當場引發跟大陸輿論之間的衝撞。
李肯定日人的「優秀統治」,其目的可能在抹去日清戰爭(甲午戰爭)前以及戰後的同族政權治台的成果。也許,李登輝和支持者認爲肯定異族統治者就等於自己也能夠取得與統治者同等的精神地位,但這個説法不只帶給部分日人「日本殖民統治正確誤謬」「所有台人衷心感謝日人的統治」等錯誤信息,同時會帶來島内嚴重的副作用,那就是不管直接或間接地承認,台人是永遠無法追趕超越日人的低能族群。若在潛意識裏接受這樣的概念,嚴重打擊台人的自主性和信心,導致價值的扭曲。世上也許有「優秀的統治者」一詞,但不可能有「優秀的被統治者」這種畸形的説法,因為論者等於是自我承認為奴才。
李的真實日本觀和日方居心
照前述,李跟日本的關係匪淺,那麽試問,李登輝是否真的日方所期待的那種親日人士嗎?我們透過2015年所發生的一串事,可端倪李心中的真實日本觀和日方的居心。
日本雜誌《Voice》9月號刊出李的專訪,其中李說「日本和台灣原本就曾經同為一國」「當時李家兄弟倆無疑地是以作為一個日本人,為了祖國而戰的」等,李的這番話,在台灣立即引發爭議,當時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回應李的言論時指出,應包容不同歷史記憶與詮釋,試圖緩頰。不料李於九月十三日在台北受邀專題演講,其中對於日前他所說的「日本祖國」一事,指出日本對台灣來說是外來政權,「說實在話,做日本人的奴隸,其實很悲哀」。這席談話中,李過去所說過的「日本祖國」突然消失了。台灣社會早已把李的變臉秀習以為常,中文媒體和網路上大肆出現「李登輝改口」、「李又變臉」等字眼。
傳出這則新聞不久後,果然日文網頁上看到日本粉絲錯愕或是失落的留言,說「媒體又在斷章取義,我不信」,「這則新聞根本就是被捏造的」,「跟李登輝平時的言論離得太遠,翻譯有問題」等,心碎的日本粉絲想盡辦法替李「圓話」。
偶爾看到「我不認為所有台灣人都歡迎日本統治,悲哀的故事也應不少」等冷靜的反應;同時看到「日本從來都沒有把台人當做奴隸」,「就算是李登輝說的也不能原諒。誰讓奴隸讀大學呢?」等反彈,似乎暴露出部分日本粉絲的本質和真心。顯示這些人眼巴巴想聽到的就是李所代表的台方肯定日本的言論而已,無法接受任何批判性的言語,更不關心台灣多元的真面目。
平心而論,毫無疑問李的人生心路歷程充滿委屈和曲折,李向他同胞講出來的「奴隸」一詞顯示他當時的屈辱感。戰後馬上加入中國的左派地下組織的事實,十分印證李登輝75年前老早將「日本祖國」一腳踢開了,看到這些言行就知道,他對生存的渴望超强,毫無疑問他是非常務實的台灣人之一。
精明的李很懂得利用日本輿論,知道日人愛聽什麽話,如何操作、唬弄都很清楚的,(其實他對大陸和台灣的同胞也如此)。換言之,他的「親日」言行背後似乎都有明確的動機和目的,李所說的「日本祖國」等讓日方窩心的些説法是依據李的政治需求端出來的東西而已。我聼他的言行不時感覺到,李在背後暗地笑我們日本同胞的簡單和無知,甚至某種程度對日本擁有一種優越感。李是活過那個嚴峻複雜時代的人,爲了維持精神上的平衡和自尊,對日本或中國擁有即十分複雜的情感也不奇怪。李登輝的政治生涯也許功過毀譽參半,有人愛戴他,也有人痛恨他,但理解他跟日本、中國之即的特殊情感,不禁讓我感到他是殖民統治的實驗和國土分裂國家的特殊時空所產生的嵌合體(chimera),也是嚴峻時代產生的典型之一。
作者為日本資深媒體人、旅台作家,中文版著作有《保釣運動全紀錄》、《台灣人的牽絆─搖擺在台灣、大陸與日本間的三顆心》。
照片取自前總統李登輝臉書
● 原刊於《亞洲周刊》2020年第33期,經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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