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Mediaphone杜專欄】桃園到林口的桃林鐵路大約在八、九年前拆除。
當時為了作桃林鐵路的紀念專題，我到桃林鐵路沿線的各個車站去拍攝，受到當地的某些單位大哥大姊們的協助，聯絡了幾個願意受訪的車站附近居民，花了很長的時間跟他們作田調訪談。收益良多，順利完成了桃林鐵路的專題工作。
其中有一位老先生，當時我在採訪他的時候，他大約是六十歲左右。訪談的過程中，老先生談到他家人的一些在車站旁生活點滴的過往。
現在要說這個故事就是當時他告訴我的。一個發生在月台上的故事。
老先生說，他們一家人是在他父親往生之後，從基隆深澳那個地方搬到桃園來居住。
當年老先生有七個兄弟姊妹，家庭的經濟很不好，所以他的父親便選擇了從事礦工的工作，非常辛苦。
他小的時候就在礦口看著父親一身乾淨入煤坑，到傍晚一身烏漆麻黑歐嚕嚕的出坑。看著父親的模樣，於是幼時的他，自小就在心裡暗自打定主意，就是打死也絕對不做挖煤礦的工作。
家裡七個兄弟姊妹，他排行第二，老先生有一個姐姐已經嫁人，居住在當時的台北縣三重地區。
老先生小時候很喜歡讀書，兄弟姊妹中，就他一個努力地完成高中學歷。高中的學費，當時是他的國中老師幫忙出的。
他的老師覺得他的腦袋很好，當時念完國中的他順利考上高中，但父母親出不上學費讓他繼續念，要他放棄讀書去開始工作賺錢。國中老師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當天晚上就到家裡拜訪。
老師告訴老先生的父母親說，如果因為家裡經濟狀況無法念書的話，那實在很可惜，浪費一個能讀書的人才。那只要能夠允許他繼續念高中，學費的部分他來處理。那時候父母親還是很猶豫，跟老師尷尬僵持在客廳裏頭，猶豫著到底是要讓他去念書，還是要去工作。老師兩手撐在桌上，不斷低頭一直拜託父母親讓他去念書。
當他們在拉鋸的時候，坐在門口很疼孫子的阿嬤突然開口說話了！
坐在門口洗地瓜、個子矮小又有點駝背的阿嬤，原本默不作聲，聽到老師拼命跟父母親一直拜託時，突然嘆一口氣，放下手邊的沾土的地瓜，走進門用台語罵他父親：「阿松啊！你擱不曉想喔！你生一個囝仔頭殼巧巧啊，可以讀冊，你不給他去讀冊，以後是要跟你一樣去挖土炭喔？打算（浪費）啦！讀冊以後，才不會像我們大人按呢架艱苦啦，卡有前途啦！災某？」
因為老阿嬤的一句話開罵下去，老先生的父母親這才同意他繼續念高中。老師這才萬分感謝地離開。
老先生說，他很感嘆到他的國中老師過世的時候，沒有辦法回去見他最後一面，也沒有辦法還他學費，這是他這一生的遺憾。
附帶一提，他後來靠著自我進修苦學考上大學，後來在桃園高中當老師一直到退休。
雖是如此，不過老先生總是開玩笑地說，弟弟妹妹後來都離開家鄉到台北工作，運氣都很好，都當了中小企業家的老闆，每個賺的錢都比他當老師多，念書再好，沒辦法像他弟妹那樣發達，賺不了錢。
有點離題了，回到故事。
就在他完成高中學歷之後，因為家中經濟拮据，父親要身為長子的他跟著去礦坑工作來增加家裡頭的收入，雖百般不情願，但在父親喝斥之下，也只能乖乖跟著進去幹。另一方面，是他的弟弟在國中畢業就開始在礦坑裡頭工作了。
只不過才入坑一天，當天傍晚他出坑之後，就更下定決心就算被父親罵死打死，也絕對不再進入礦坑裡頭工作了。
這樣決定了之後，當天晚上，他打了通電話給當時的女朋友，告訴她自己要離開家鄉準備跑去台北，問女朋友願不願意跟著她一起去（據老先生說他當時18、女友17歲）。掛上電話後，他便收拾了行李，把所有自己身上剩餘不多的錢帶上。
就這樣，當天晚上他跑到了火車站月台上去等女朋友到來。
他準備要與女朋友一起私奔，投靠在台北縣三重的大姊跟姊夫，然後在台北找工作生活。他絕對不要繼續待在家鄉當礦工了。
臨走前，他偷偷摸摸走到阿嬤的房間想向阿嬤告別，跟阿嬤說他不要作礦工，要準備離開這裡去台北生活了。
那時候，老先生的阿嬤因為年紀大了已經臥病在床一、兩年了。
他躡手躡腳走到阿嬤房間門口時，突然看到爸爸在阿嬤房間裏頭喂阿嬤吃藥。
實在是太害怕被爸爸看見了，被看見的話，一定被臭罵一頓，說不定會失去離開家裡的堅定信念也不一定。萬一這樣，那自己不就永遠離不開這裡、只能去當礦工了嗎？
這麼想著，他更加下定決心，管他的！就這樣出門吧。改天再回來跟阿嬤說了。
於是他迅速地經過阿嬤的房間，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門，一路狂奔到火車站去。
在火車站票口買了票，進了車站來到月台，看見女朋友還沒來，火車也要等一會，他就先在月台邊上的木頭長椅上坐了下來。
晚上的月台沒有甚麼人，也只有微弱的燈光跟遠處豎立的閃黃燈柱忽閃忽滅。
他看著那黃燈一閃一滅，等著女朋友跟火車到來，時間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突然，他的肩膀被拍了兩下，他回頭一看，有個身影站在身旁。
他揉揉眼睛，想看清楚卻總看不清晰，只覺得那身影的周圍攏著一圈淡淡柔柔的黃光。身影對他說了什麼，可是他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說完後那身影就慢慢就轉身離開，與其說是離開不如說是慢慢消散。當他起身想追問時。突然，另一邊的肩膀又被搖幌了兩下，轉身一看原來是女朋友提著兩個小包站在身旁。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睡著了，女朋友來了才把他給搖醒。見他清醒後，女朋友告訴他剛剛在火車站的大門口，她碰到阿嬤了。
聽女朋友這麼說，他嚇了一大跳，心想阿嬤在家裡躺著怎麼會跑來火車站的大門口。女朋友說阿嬤給她一個翠玉手環，要她戴起來。說著舉起左手，把左手上的翠玉手環秀給他看了看。
阿嬤還說，要我好好跟你兩個人同心協力，一起到了台北之後好好生活。
他聽著一時覺得混亂，現時卻也不能回家確認。
後來火車來了，兩人上了火車，到了台北找到了大姊夫家的住處，大姊跟姊夫都很照顧他們，幫他們找工作。後來很順利地找到了現在已經拆掉的三重味全工廠的工作。
父親曾經打電話來大姊家裏要他回家，但他在電話裏頭告訴父親他絕對不回去了，於是父親最後也放棄要他回去，只是要他好好在台北生活。
後來他在工作穩定之後，繼續自我進修努力深造考上大學，過著屬於自己的人生。
「那個火車站上拍你肩膀的身影是你的阿嬤嗎？」我問老先生。
是啊，應該是吧。我離家大約一年後，阿嬤去世了，我回到故鄉參加阿嬤的喪禮。我阿爸跟我說.。那天我離門的時候，他喂藥給阿嬤到一半，阿嬤突然眼直直地看著前面，藥也沒吞下去，就這麼流出嘴角。
阿爸幫阿嬤把嘴角邊的水跟藥擦乾淨。阿爸說，那時候他喊阿嬤也沒反應，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那樣，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前面發呆。
阿爸急得準備去叫先生來的時候，阿嬤突然說話了。
「阿嬤共啥咪？」
阿嬤說：「阿標走了，去台北了。這世人沒法度擱再相見啊。」
我阿爸說，阿嬤說完這句話就緩緩躺下來慢慢睡了。
後來阿嬤的身體就越來越糟，健康狀況越來越差。
我後來回去看她的時候，她就是一直昏睡都沒有睜開眼睛。一直到阿嬤走的時候，我都沒有機會再跟阿嬤說話。那天在火車站，可能就是阿嬤來跟我說再見了。因為…
老先生說到這裡的時候，突然眼眶一紅哽咽了起來。
因為...因為可能是我那時候走的時候沒有辦法去跟阿嬤見一面吧。
後來，老先生在二十四歲左右的時候跟他的女朋友結婚。在結婚典禮上，老先生的媽媽一眼就看出來媳婦手上戴的是當年阿嬤給她的翠玉手環，她一直以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丟了，發現不見得時候還哭了好幾天，早知道就賣掉去買米。
結果當她發現手環在媳婦的身上，再聽到兒子說出這個故事的時候，覺得婆婆可能當時急了一點，要趕緊拿手環去給媳婦，趕緊替孫子把姻緣給訂下來。
「唉，好可惜，不知道那個時候阿嬤跟你說了什麼…」我聽到老先生的故事講到這邊的時候，覺得當時在火車站上面，阿嬤的身影跟老先生不知道說了什麼而感到遺憾。
「其實，後來知道了啦。」老先生說。「阿嬤過往以後，有來託夢。我問她說，她那時候在火車站上面要跟我說什麼。阿嬤跟我說：乖孫欸，你去台北以後要好好吃飯，身體顧好。你敖讀冊，有機會擱再好好讀冊喔。所以我就算知道那個年代出來做生意可以賺比較多錢，我還是念書去當老師了。算是遵守阿嬤對我的期待啦。」
故事就到這邊結束了。
真的很感謝當時在作這個鐵路專題時，願意接受我的田調訪問以及跟我分享許多故事的當地居民們。
謝謝。
作者為喜歡怪談的影像工作者，YouTube影音頻道為「阿杜給你拍拍」
https://youtube.com/user/fbdu66
●原發表於網路，經授權刊登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