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朱國珍專欄】小壯丁跟我說過兩次「我不要死」。
第一次是在他四歲，正在讀唸幼稚園時。那時候小壯丁平均十天扁桃腺發炎一次，只要延誤治療，立刻誘發氣喘、異位性皮膚炎、結膜炎，更別提各種病毒型傷風感冒，從發燒到上吐下瀉，讓為娘的練就一身「三折股肱成良醫」的居家本領，原本按照三餐拿耳溫槍量小壯丁的體溫作為預防保健，後來嫌拿耳溫槍太麻煩，長期的經驗累積，我竟然可以用手掌測額溫，如果覺得猶豫無法判定是否發燒，只要繼續摸後頸的風府、天柱穴至脊椎上緣的皮膚溫度，經常可以精準掌握與機器測量差距0.5攝氏度之內的體溫。
為了治標治本，我同時決定接受小兒科醫師建議，只要非感冒時期，就配合醫囑每天早晚服用減敏藥（又稱保養藥，以Montelukast欣流為主）。當時，一年的掛號單收據可以多達兩百張，幾乎每兩天就到醫院或診所報到。
我照顧小壯丁可謂步步膽顫心驚，尤其是他剛剛出生四個星期，還是個NB（Newborn）的新生兒時期，曾經因為罹患敗血症被醫生發出病危通知。
那時候小小壯丁還在喝母奶，我每天去加護病房看他都是一邊噙著眼淚一邊餵奶。我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許哭！
也許透過這個內心小劇場的交流，小壯丁在成長過程中處處表現淡定，絕不輕易掉眼淚也不會訴苦。
小兒科醫生對於嬰幼兒發燒到底要不要使用藥物治療有兩派觀點。支持服用退燒藥的醫師認為盡早退燒讓孩子舒緩病情，才能夠好好休息對抗病毒。
另一派則視發燒為人體防衛機制，體溫上升可強化免疫細胞，增加殺死細菌和病毒的能力，應該讓孩子接受發燒的本能與調節。
我相信專業，也服膺凡事自然最好的哲學！然而經過我家實驗室證明，小壯丁這個氣喘兒，如果不適時治療感冒症狀，經常惡化成為重症。
那次只是輕微發燒，前一天已經發現狀況，立即就醫開始服藥。不料隔天下午，小壯丁在沙發上玩著玩具，突然間，他小小的身軀開始發抖，臉色發白，他從齒縫間勉強擠出幾個字：「媽⋯⋯媽⋯⋯」我發現情況不對，立刻過去抱著他，發現他全身抽搐，眼神呆滯，嘴唇發紫而且牙齒上下打顫到無法闔起雙唇，他的呼吸急促，小壯丁勉強自己再度擠出的第二句話是：「媽⋯⋯媽⋯⋯我不要死！」
耳溫槍一量體溫飆高到39.8，二話不說抱著孩子拜託另一位監護人立刻開車送醫急救。
抵達急診室，醫生診斷是高燒引起熱痙攣，當下施予退燒塞劑並注射點滴，緩解症狀。還好這症狀通常在退燒之後解除，不到一個小時，小壯丁終於又恢復他雲淡風輕又天真無邪的面容。
時光荏苒來到小壯丁十一歲，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我們偕同其他同學家長一塊兒去東北角踏青，雖然天公不做美，午後開始飄雨，但是小壯丁和一群小朋友們仍然玩得盡興，也因為路程遠，當天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到家。
因為超過平常的睡覺時間，我立刻幫小壯丁梳洗，哄他上床時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母子倆隨便聊著天準備就寢，不久我就聽見小壯丁平穩規律的呼吸聲響起，心想這孩子終於睡著了，正準備跳下床去浴室盥洗的時候，小壯丁突然翻身捉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媽，我不能呼吸了。」
然後他倏地坐起，雙手掐著喉嚨，彷彿用盡力氣想要擠出氣管的空隙好讓自己能夠正常呼吸。他驚恐地張開眼睛，又擠出了幾個字：「媽媽，救我。」
我嚇壞了，但是強迫自己冷靜評估，可能是氣喘嚴重發作，但是他已經兩年多沒發生氣喘了，也因此我根本沒在家裡備藥。
我看著小壯丁雖然因為呼吸窘迫而表情猙獰，但是他似乎還能夠氣若游絲地勉強吸進些許氧氣，於是跟他說：「安安，你放輕鬆，放輕鬆才能讓氣管鬆開，繼續呼吸。媽媽現在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
「媽媽⋯⋯我不要死。」這是小壯丁這輩子第二次跟我說同樣一句話。
我們住在山上，又沒有私家車，我剛搬來這裡完全不認識鄰居，情急之下我只能打119報警請救護車來急救。在等待救護車抵達的過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刀子般的割裂我的心，這段時間也是我從未經歷過的慌亂焦慮。
我好害怕小壯丁會在我的懷裡永遠離開我，我沒受過任何護理訓練，我連口對口人工呼吸都不會。我只能看著最親愛的兒子臉色發白，緊掐喉嚨，觀察他的胸膛是否仍然有起伏，我緊緊擁抱他，輕輕撫摸他的背，柔聲說：「Baby，你不會死，媽媽在，你不會死。救護車很快就來了，Baby放輕鬆，放輕鬆就可以呼吸了。」
小壯丁聽著我的話，眼神茫然地點頭。終於，我們聽到救護車喔咿喔咿的聲響，小壯丁仍然維持著呼吸，我稍微鬆一口氣，我們得救了。
救護車在深夜開到巷子裡，驚動所有住戶，一樓的朱太太循著公寓樓梯往上走，看到我攙扶著全身發軟的小壯丁準備步行下樓，她看我們母子步履蹣跚，趕緊叫她老公幫忙把小壯丁抱下樓。朱先生體格壯碩，一個箭步上前來就把小壯丁抱進胸懷，往救護車送。
小壯丁的命救回來了，我也被醫生罵了一頓：「就算兩年沒發作，但是他有氣喘病史，這情況隨時都有可能再發生，家裡一定要準備急救藥。」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把小壯丁養大的！我是一個連Google map都看不懂的大路癡，做菜又難吃，還會不小心放很熱的燙水讓小壯丁泡澡，導致他說出「媽媽，我的屁股發燒了」這種名言。
即使如此，小壯丁還是開開心心地長大了，而且，還會跟我開玩笑：「媽媽，你知道叔叔怎麼把我抱下樓的嗎？」
「就抱著下樓啊！」我說。
「叔叔是用公主抱。我是男生，被叔叔公主抱下樓。」小壯丁解釋。
都在那個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了，小壯丁竟然還注意到公主抱！還好小壯丁現在已經順利長大到了十九歲，以後的日子，再遇到公主抱的關鍵，可能會是另一個幸運女孩的甜蜜回憶了。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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