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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我的・李後主之二十四

〈李後主為何能讓詞,從「伶工之詞」變為「士大夫之詞」?〉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李後主的詞,相較於北宋,詞的輝煌年代,是不如蘇東坡的豪放,揮灑。但,若比之於,南宋詞人過度的雕琢,則明顯勝出於他的清新,自在,與渾然天成。
    王國維說,詞到了李後主的手裡,才從「伶工之詞」,轉變為「士大夫之詞」,對李後主的評價,非常之高。
    而轉變的關鍵在哪呢?在「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我們若仔細觀察李後主留下的,為數不算多的詞,會發現他的詞風,雖然是以國破家亡為轉折,入宋淪為俘虜後,在傷痛,懊悔之下,詞風為之丕變,方有所謂「士大夫之詞」的風格。
    不過,始終沒變的是,他細緻,敏感的氣質,與文字的靈動。早在南唐小朝廷裡,當小皇帝的委屈與壓迫感的日漸加深,都在他的詞裡,流露出真摯的感情。
    詞,是唐詩發展到鼎盛,落入後繼乏力之際,創作另求出路的新嘗試。盛唐一代,連李白都寫過幾首傳世的詞,但主力仍在詩。
    詞,是在唐朝末年,轉進五代十國,在南方的後蜀,南唐,得到進一步醞釀。
    後蜀的《花間集》不脫豔詞風格,但到了南唐二主、馮延已時,詞則顯現更多的新風格,感時憂國的深度,把詞推到了更高的境界。
    尤其,當李後主淪為階下囚,自由奔放的靈魂,被緊緊壓迫後,釋放出的詞的能量,確實把詞拉高到士大夫的憂患意識,使得「詞」晉階到足以讓士大夫,可以憑藉為靈魂之寄託的新文類。
    在詞的轉化過程中,何以李後主那麼重要?「伶工之詞」到「士大夫之詞」,何以讓詞的境界,差異這麼大?
    我們只要想想看,當詞在伶工階段,不過是,用來在娛樂場合,讓樂伎舞孃隨音樂起舞唱歌助興的「歌詞」,沒人把它視為人的內在心靈的一扇窗,也沒人視之為是洞察人的內在靈魂的指針。
    但,詞到了南唐二主,與他們的文臣雅士手裡,卻大大不同了。
    馮延已的〈鵲踏枝〉,「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看似描寫人對流光飛逝的無可奈何,但何嘗不是傳遞士大夫在南唐國勢蹇困之下的借題發揮?
    南唐中主李璟的〈攤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明著寫夏去秋來,荷花凋零,景物蕭瑟,但,不也表露了一個帝王坐困愁城的感傷嗎?
    這些例子,都說明了,詞在南唐時期,已經讓文人士大夫,可以用它來感嘆,來傾吐,來宣洩內在心靈的流動,而非觥籌交錯的應酬文字而已。
    詞的發展歷程,若透過大歷史的軌跡看,從唐詩的「詩餘」,演進到後蜀的《花間集》的纖濃艷麗,再進化為南唐的君臣之間,以詞做為感時憂國的工具,其實,已經距離「士大夫之詞」不遠了。
    換句話說,詞要掙脫「詩餘」這種被詩人瞧不起的文類,一方面是有文類本身長期演進的歷程,另方面也是騷人墨客不斷努力的結晶。
    但李後主為何那麼關鍵?
    扮演了王國維所說的,從「伶工之詞」變為「士大夫之詞」的樞紐?他身世的巨變,當然是解答,但亡國之君何其多,不是每個人都有能耐在歷史境遇中,成為一代文豪,一代詞宗啊!不是嗎?
    答案,還是要回到他,李後主「個人條件」上去看,才不致於流於空泛。
    李後主個人的氣質,細膩,溫婉,善良,善於應用「文字」,來表達他的心思,絕對才是關鍵。
    他在小朝廷時期,雖然詞風還在摸索,詞的主題多半圍繞個人周遭感情世界的小確幸。可是,他文字的清新,意象的活潑,已經很具備脫俗的水準了。
    這當然跟他父親中主李璟的栽培有關。
    也跟他身邊,包括馮延已、韓熙載這些名臣的長期相處,相濡以沫,關係很深。
    我們看他寫的〈菩薩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把小女人的害羞,膽怯,卻又勇敢約會的畫面,完全寫活了。
    這種文字駕馭能力,這種畫面捕捉的精準,已經顯示,他在自身生命遭到極重的打擊後,若還有寫作的自由空間,他是有能力,可以把他內心的痛苦與創傷,用文字披露出來的!
    所以王國維才會說,詞到了李後主,才有「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的轉變。因為,李後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這眼界,是從小朝廷的皇帝,墜落地獄,變身階下囚。
    這感慨,是天堂與地獄的差距,不僅令他痛苦萬端,亦且讓他能夠明白,人的際遇,可以落差如此之大!而且,幾乎也沒什麼天理可言。他既不是什麼暴君,更不是什麼壞人,為何要遭到命運如此之大的懲罰呢?
    這樣的「感慨遂深」,迫使他,一個能夠熟練運用「詞」這個新文類的他,就在詞的創作上,走出了更進一步,貼近人類痛苦的頻率。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多痛的體悟。「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多沉的感傷。
    詞句裡,多不是什麼深澀的字眼,但淺白中,卻讓多少人聞之而躊躇,而踟躕。這就是李後主厲害的地方。
    詞,到底有多美,有多文學性?王國維有一段有趣的評論。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要眇,用來形容女子美麗。宜修,是指女子妝扮恰好得宜。用女子代言詞的特性,或許不合現在的女權意識,但卻點出了唐詩與宋詞的個性。
    詩,以壯闊寬宏見長。詞,則擅長深遠幽美。因而詩可以抒情,論理。但,詞只適合情感的發抒。
    被關在汴京,做宋朝俘虜的李後主,正是在「眼界始開,感慨遂深」的重大打擊下,以詞的溫婉,深幽,為我們開出了詞的「士大夫之路」,讓詞,在兩宋,蔚為足以與唐詩抗衡的新文類。

 


作者為知名作家
照片來源:作者臉書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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