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朱國珍專欄】小壯丁念國中二年級時，有一次成績單上出現：地理，21分。
他選擇在早上趕著出門上學時匆匆拿出來給我簽名。我覺得他是故意的，他以為我沒看到那個驚悚的阿拉伯數字。
當天我去高雄評審文學獎，在前往雄中的路上與某名師同車，名師很客氣地問候我和小壯丁：「我看到妳臉書，兒子都這麼大了，一切都好嗎！」
不好。我說：「我今天早上看到他地理考21分。」
「不要太在意⋯⋯」名師果然很有孔子風範，徹底執行有教無類的師恩：「『物理』真的很難，有時候真的很難理解，再繼續努力⋯⋯」
名師可能發現到我的眼光很詭異：「等等！」名師似乎有點頓悟：「妳說的是『物理』還是『地理』？如果是『物理』考21分很正常，但是『地理』考21分？這個是有背就有分，這代表他⋯⋯」
根本沒念書。我明白。
晚上回到家跟小壯丁聊起這件事，我說：「我以為是我對你要求太高，但是人家政大名師也都這麼說，『地理』有背就有分，可見你根本沒在念書。」
「至少我沒作弊。」小壯丁一邊滿足地吃著他最愛的牛排和青花菜，一邊輕描淡寫地回答。
小壯丁說的沒錯。他從小到大，我對他的要求就是：功課可以不好，但品格不能不正。
小壯丁不喜歡念書，但是很喜歡上學，每天我都看著他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
直到他念國一下學期的某天傍晚，我剛燒好東坡肉和一桌菜正等著小壯丁回家吃飯，突然間，接到生物老師的電話：「X安媽媽，雖然孩子等下到家應該會跟妳說，但是我想還是有必要先通知妳一聲。X安考試作弊，按照校規，我們必須記小過處理。」
我當時真的感覺到晴天霹靂！因為我對小壯丁的身教言教，一直以來都在強調「做人要誠實」。
生物老師繼續說：「安過去的生物成績都不理想，但是這次小考突然考了九十幾分。今天我把一模一樣的題目抄在黑板上，叫他直接在黑板上作答，結果他全部不會寫。他也承認自己偷看別人的考卷了。」
「作弊一定要按照校規處理。」我說：「我也不會寬容。他回到家，我會好好跟他談一談。」
剛剛掛斷老師的電話沒有超過五分鐘，小壯丁就進門了。
這個年紀的小壯丁，身高只有一百六十幾公分，就還是個大孩子。他一走進門，估計也感覺到了室內不尋常的氣氛，第一句話就說：「妳都知道了？」
嗯！我說：「來，坐下。」小壯丁放下書包，靜靜地坐在餐桌旁。
「生物老師剛剛打電話跟我說了，但是那是她的說法。我想聽聽你的說法。」我非常平靜，語氣和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說。
小壯丁知道自己犯錯了，他什麼話也不敢說。我們母子就坐在餐桌的垂直角落，互相對望著，狀況有點僵滯。小壯丁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而我的內心則是千迴百轉。
就這樣母子倆像是演默劇似的，靜靜對望許久。最後還是我打破沉默：「這件事媽媽也有錯。是我沒把你教好，是媽媽對不起老師，更對不起你的外公，我的爸爸⋯⋯」
我的話還沒說完，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下來了。我想起我那逝世多年的父親，他這一輩子都在用生命實踐誠實與正直的品格，而我，不但沒有承續這些美德，現在連一個孩子都教不好。
於是我一邊哭泣，一邊痛心地說：「媽媽有要求過你考一百分嗎？媽媽有規定你考第一名嗎？媽媽有鼓勵你不擇手段地去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你從小到大，媽媽是不是都只希望你做人要正直，要誠實？媽媽是不是也這樣期許自己？我能做到的事情我才會答應你，做不到的事我絕對不會隨便承諾。這就是誠實。我有騙過你嗎？」
「沒有。」小壯丁看到我淚流滿面，他臉上也哭成一團鼻水淚水：「媽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妳不要傷心，我以後不敢了⋯⋯」
「你這次靠作弊考高分，下次呢？一個人可以靠作弊成功一輩子嗎？作弊得到的成功只是僥倖，如果沒有實力，遲早會被別人看破。你在學校可以作弊，將來的高中會考、大學指考、都採取梅花座，你還能偷看誰的考卷？而且，那種國家考試，前後有兩個老師監考，被抓到作弊，一律零分，還會永遠被紀錄在大考中心，這輩子永遠有個汙點跟隨你，這樣你還要抱著僥倖的心態去作弊嗎？」
小壯丁繼續哭得稀哩呼嚕，他完全沒有答腔。我也是一邊哭著一邊說這些話，想到自己教育失敗，我除了眼淚，似乎也沒有別的解套方式。
「做錯事，沒關係，這就是做學生的權利，媽媽還是愛你，因為學校就是讓你學習犯錯的地方，但是你要知道，知恥近乎勇，犯錯就要勇敢接受處罰，而且不能再犯，尤其是作弊這種事，你不可能靠欺騙得到永遠的成功。這次犯錯，媽媽絕對贊成學校按照校規懲處。我希望你知道，你無論做什麼事，媽媽永遠都愛你，即便你繼續犯錯，甚至犯了更嚴重的錯誤去坐牢，我的愛也不會改變。但是，我會忍痛親手將你送到監獄裡，讓你自己學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因為犯錯就是犯錯，我絕不包庇護短。」
說到最後，彷彿最嚴重的情節都被設想到了，而感覺到一股更加莫名的悲愴。我愈哭愈悽涼，而小壯丁的臉也哭腫了，鼻涕塞滿他的上呼吸道，他用濃濁的鼻音說：「媽媽，我錯了，我以後絕對不會再做這種事⋯⋯」
作為一個自律甚嚴的成人，我對作弊這種手段感到羞恥；但是做為一個母親，我必須理智謀略，為任何風險設置停損點，還要機會教育。
今天突然發生的事件是危機也是轉機，沒有人是完美的，包括我最愛的小壯丁。做錯事情，能夠勇於認錯，承擔，負責，而且記取教訓，不再縱容惡習，對我而言，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好孩子；而且這跟分數、成績、名次一點關係都沒有。
於是我起身走到小壯丁身邊，蹲下去緊緊抱著他，這是自從他不再躲進我的衣服裡玩「媽媽把我生出來」的遊戲之後，我們最親密的擁抱。
我將他摟進懷裡，輕拍他的肩膀：「Baby，媽媽愛你，你做對做錯永遠都是媽媽最心愛的寶貝，但是如果你再度欺騙，我會含著眼淚讓你接受最嚴厲的處罰。成功沒有捷徑，更沒有僥倖。我希望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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