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酷的女兒,突然對我撒嬌起來。爸爸你有空嗎?可以幫我一下忙嗎?晚上女兒靠過來,難得主動的示好。怎麼了?小寶貝。
你先幫我看看這三首詩,分析一下它的結構,意象,語意。我要做報告啦。難怪,我說怎麼突然姿態那麼軟呢!但女兒還是長大了。技巧又高明了一些。她媽媽做球給我。她對女兒說,這個問題就要去找爸爸了。爸爸有學問。
我看看她。她把媽媽的話再說一次,講得臉不紅,氣不喘的。這女孩未來會出人頭地。能怎麼辦呢?我是她老爸啊~女兒的大玩偶。女孩的長工,司機,兼保鏢。長工無所不能。包括解析國文詩詞,與文章。
我看了看女兒留下的三首詩。白居易的,陶淵明的,鄭愁予的。有趣。
一個中唐詩人,目睹國勢日衰,綱紀廢弛,慨然以詩,以文字,批判時事,連老嫗都能讀他文字的有社會良心的大詩人。一個則是魏晉怪咖,不為五斗米折腰,寧可回歸鄉野,仰頭望天,俯首賞菊的,田園派詩人。詩句充滿寓意,並非沒有抱負,只是良鳥擇木而棲。
最後一篇是古典文學底子深厚,轉化這些意象於現代詩,大獲成功的抒情詩人。以情場失意人的角度,留下所有感情世界受創的年輕心靈,都不忍離手的〈賦別〉。
我看了幾遍後,把女兒喊來。她難得的,溫馴的,倚在我身旁,聽我先把每個作者大概的定位分析一下。告訴她,先抓大定位,再了解各別的詩,之所以形象區隔分明,正因為,每個作者都有時代性,都有個體性。
於是,妳就是妳,妳就不是媽咪。懂嗎?
一首接一首講完。女兒又問我關於語意,關於意象的差別。我告訴她,我們都會因為自己的背景,自己的特質,而擅長於自己熟悉的語彙。
但詩人,會在詩句裡,傳遞超出這些語彙的心思,或意義。妳以前讀過李後主寫的詞,記得嗎?他說「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語彙上,不過是用水的流去,用一條河流的巨大,來描繪自己的哀愁。可是,如果妳記得爸爸說過的,李後主是自己的國家被滅亡,然後被抓到宋朝的國都裡,失去自由,每天被監視,看人臉色過日子,那這兩句,就充滿了痛苦,悔恨,而變得非常強烈的意象了。
女兒好像懂了。又好像還沒完全懂。我於是再把鄭愁予的〈賦別〉講一遍。女兒說,她同學講,這首詩,是因為對方劈腿,作者才失戀的,對嗎?
我聽了呵呵大笑。也不能說不對。因為詩裡雖沒有直接講是有第三者介入,才導致詩裡的敘述者失戀。不過至少,是因為對方提分手,而讓敘述者痛苦懊惱的。所以,也可以說,是對方劈腿,而讓人失戀。
但,我跟女兒說,如果輕易的,就把一場失戀推給是因為劈腿,那妳分析這首詩,就變得太簡單,太沒有個性了。
哦,女兒看看我。美麗的眼睛,瞪很大。我跟女兒解釋。愛情最麻煩的是,一開始,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樣,對不對?
我們都希望這喜歡,會持續很久。可是,妳可能會再認識其他人,對方也可能再認識其他的人。
而且在一起久了,兩人會慢慢發現很多個性的不合,處理事情態度的不同,久了,會爭吵,會漸漸的,不太喜歡對方了。有時,不一定是因為有另外的第三者出現。
所以,愛情的麻煩是,只有在一起,才知道兩人適不適合。
〈賦別〉裡才會說,書太厚,不應該打開。沙灘太長,不應該有足印。風箏不應該斷線,留一線的錯誤。懂嗎?這都是一種比喻,如果早知道會分手,這麼痛苦,那為何不要一開始,就不讓愛情發生呢?
但,不發生,又怎麼知道這愛情對,或,不對呢?是不是?
我美麗的女兒,似懂,非懂的。再問我,所以我不要跟同學一樣,說敘述者是被劈腿,所以很痛苦?
我看看她,說:爸爸不硬性要妳選一個答案,我只是提醒妳,分手不一定都是誰對誰錯,而是,妳不想再跟一個人在一起時,總要做一個決定。這首詩,是從失戀者的角度看的,這點沒錯。
女兒回房間前,我要她親我一下,當今晚老爸分析三首詩的酬勞。望著女兒越來越高挑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來,我當年讀鄭愁予,也差不多就是在高中的時候啊~
只不過,我是在課外讀物上讀的,並非老師課堂上的作業。我當年讀的,是「新潮文庫」版的《鄭愁予詩選集》。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但,人生哪有那麼多早知道呢?是不是?我們正因為有太多的錯,才弔詭的,有了後來可能的種種現在。我是在上了高中後,初讀鄭愁予。如今,我是對著高中女兒,一句句的為她講解〈賦別〉。
我們人生的路途上,賦別了多少往事,多少身影呢?而後,才有現在。而我女兒,她,才是我今生今世掛念的夢。
為了她,「這世界,我仍體切的踏著。」我仍體切的踏著。即便長工,即便司機,即便保鏢,仍無尤,仍無怨,當然也無悔。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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