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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父親您放心,無論您從哪個夢境歸來,我們都會在的,您放心

    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自己有了女兒。也許,是女兒也青春期了。
    我開車若經過小學門口,看到接送小孩的父母親,看到一個,或三三兩兩,走過斑馬線的小學生,我都情不自禁的,多看幾眼。直到綠燈亮了。直到有時,後面的車子叭我一聲。
    女兒小學時,多半是我送她上學。從小一,穿著過大的制服,到小三,一上車便嘰哩呱啦說不停,到小六,聽手機裡的音樂。她完整的童年,是我完整的父親體驗。我不捨,當然也因為她長大了。
    多半時間忙功課。多半時間,滑手機,上網路,與她的同齡朋友,在新世界裡徜徉。我不捨,也因為,我自己是在那樣的氛圍裡,度過了極為美好的歲月。回不去了。然而有一種愛。
    我父親九十多歲了。他內心裡,日日夜夜交疊出的光影,肯定有太多太多,他想擁抱的畫面。但,他太寡言。而我們做孩子的,太叛逆,太忙碌,太自以為是的以為我們懂他,於是,那些層層疊疊,交錯光影的畫面,很多他都埋在心底,很多我們都不知道。
    一位好友,在他父親八十幾歲突然猝逝後,我去看他。午後的陽光,燦燦然。我們坐在透光的咖啡座上,閒談著關於他父親的,很多往事。
    他突然幽幽的,嘆口氣,「父親走了,我們家族的很多秘密,都走了。」我望著他。
    單身很久的他,眉宇間,淡淡一抹孤寂。說完這句話,他轉頭望向窗外。久久沒有說話。我總覺得他在輕輕的啜泣。太輕的啜泣。是不需要人打攪的啜泣。我於是沒有任何動作的,坐在那,靜靜看著他。
    陽光燦然,我們都有一位與我們年齡差距很大的老父親。他父親是我很敬重的長輩。我去他們家,碰到他時,打完招呼,他多半也是靜靜坐在客廳,捧一本書,配一壺烏龍。
    我離開時,向他打招呼。他微笑,要我有空常來。不知怎麼,我都覺得我們的父親,都好像。好像承擔一整個時代的負荷。好像總是安安靜靜的,在那,宛如一座雕像。
    我大概太擔心自己也在女兒未來的記憶中,太像一座安安靜靜的雕像吧!女兒在家的時候,我總愛有事沒事去煩她一下。
    送杯熱水。拿罐飲料。烤片土司。問她餓了嗎?或者,有時就站在那多看她一眼,惹得她白眼我幹嘛?沒事,看我美麗的女兒啊~她再白我一眼。我開心的踱步出去。
    父親老了以後,常常坐在客廳,我們為他安置的一張可臥可坐的大沙發上。即使天氣炎熱,開了冷氣,他仍然要在身上披一毯小被子。坐著,坐著,他便打盹了。呼吸勻稱。偶爾打呼。時間不長,於他則大有可能,神思雲遊到很遠,很遠的所在。
    我怎麼能揣測到他的神思飄搖到很遠很遠的所在呢?
    有時,他乍醒過來,似乎也為自己的乍醒嚇一跳,他眼神茫然的,看我一下,彷彿驚訝我怎麼在這?也彷彿驚嚇,他,怎麼在這兒?
    要好一會,他才似乎明白,我們確乎同在一個空間時間裡。他於是會伸出乾枯的手,輕輕拍我的掌。意在不言中。然後,有時,又懵懵盹去。
    如果我待在他身旁的時間夠長,這樣的盹去,醒來,確定,再懵然盹去,總要重複好幾次。老人在醒與盹的時空裡,穿梭,旅行。
    我不時回想到女兒小時候的某些很細節的部分。細節到,多半我是忘了,可是,卻突然由於某些畫面,並無必然關聯的,跳出來,而突然聯想到的,某些很細節的往昔。
    我在住家附近山上跑步。在聽著自己心跳,噗噗響在山徑上時,突然女兒四歲多,蹲在這條小徑的一段路面間,露出一小截卡通內褲,穿著布希鞋,盯著一條被車輪碾斃的蛇屍體,嘴裡不斷哇哇的畫面,跳出來。
    她小時候,看到任何新鮮驚喜驚訝的事物,必然的反應,哇~哇~。
    那是我該送她去幼稚園前,想到晨跑時看到路面被碾斃的那條蛇,遂突發奇想,帶她去看看,上一堂生物或生命課程。於是,我把車子掉頭,開向那條山徑,停在那,帶她下車看。
    歲月悠悠,她完全沒有印象了。但,我,這個老爸,卻不時會想起這個畫面。她,蹲在碾斃的呈現S形捲曲的蛇屍旁,眼睛瞪得老大,嘴裡一直哇~哇~的叫著。我站在她旁邊,望著她。
    如果有一天,我也老去了。老到像我父親那樣,時時在盹與醒的邊緣反覆時,我會不會也像我父親那樣,睜開眼,看著我女兒已然長成女人般的身軀,一下子回不過神的,無法聯想到那個蹲在路面上看著蛇屍哇哇叫的小女孩,正是此刻站在我身邊的大女人了呢!
    難怪,我父親有時會沒來由的,在我們家族聚餐,或,我回家探望他時,他會在一陣靜默,或打盹乍醒之後,沒來由的插上一兩句,我有時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往事,像他後悔打過我,像他帶我去參加高中考試,像那一晚颱風呼呼吹過但母親睡得爛熟,等等。
    極為瑣碎,細微的,他若不提我們往往也便塞在記憶閣樓裡不知何處的一個箱子裡的往事了。
    我是在偶爾想到女兒的一些細瑣往事時,聯想到父親打盹後的某些醒來茫然的眼神,而深深有所感於我們祖孫三代之間,連帶的某些宿命的親情。
    於是,我會願意坐在打盹的父親旁邊,跟母親聊天。跟弟妹閒話往昔。看女兒跟堂哥堂姊一邊滑手機一邊講各自學校的事。
    我們陪在一旁。時光在午後,在黃昏,在夜裡,淡淡的滑過。沒關係,我的父親,當你不管從哪個時空,哪段往昔記憶中,流蕩回來時,睜開眼,我們都在。
    或許,您需要一點時間弄清楚,剛從童年故鄉裡醒來,剛從戰亂流離裡醒來,剛從部隊操演行軍裡醒來,剛從颱風夜擔心那面牆可能撐不住的噩夢裡醒來,看到我們都在一旁望著您時,到底哪一個畫面才是真實不是夢境?!
    但沒關係,我的父親,我們都在。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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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