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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父親在他長子的婚姻上,竟看到了他與我外公模式的重覆?!

    父親是典型的,花果飄零的一代。他為我取名「詩萍」,把一位飄零者的矛盾、困惑心態,表露無疑。
    父親從軍後,改了名。他那一代軍人,很多人這樣。亂世吧,怕牽連太多。不然,他的名字中,應該有一個「遠」字。「忠孝傳家遠,詩書繼長安。」父親是遠字輩。我排行是詩字輩。
    我名字中,用一個詩,是他一舉得男,向蔡家列祖列宗的告慰。他雖然飄零到這座陌生島嶼,但他有了一個男孩,蔡家的香火,傳承了。但,他確實也是一個飄零者啊~
    他想到自己,飄飄盪盪,來到這島嶼。宛如飄萍,終須落腳。他說我出生後,接生婆剪下臍帶,要他找一處有流水的生氣盎然的地方埋起來,這樣這兒子便會長命百歲,生氣蓬勃。
    父親說,他一直走。直走到一條小溪旁,看看溪水清澈,鳥聲鳴叫,感覺很不錯,於是在那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臍帶埋下去。然後,坐在溪邊抽菸。
    我猜,那天天氣不差。父親的心情,很好。他坐在那,心思飄搖。他肯定想到自己的父母親。我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
    他想到自己三十出頭了。算是晚婚男子。但他的袍澤,卻有多人,依舊在徬徨,在猶豫,依舊在「偉人」的號召下,一心一意想反攻大陸。他卻決心娶妻生子了。老天庇佑。他有了兒子了。他很可能仰天想要長嘯。他很可能放聲想要大哭。
    他很可能有太多複雜的心思,在那一瞬間,交相激盪。於是,他反倒不知所措起來。他可能抽了不止一根菸。他終於站起身,拍拍被草地浸濕的褲子,該回去看看他的妻子,我的母親了。
    這將是他身為一個男人,又一個階段的開始。他不再是單身漢了。他有一個家,屬於自己的家。他有了妻子,有了一個兒子,今後應該不止一個孩子。他是信仰多子多孫的世代。
    他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了。以後,他會讓他的四個子女,感謝他,在最艱苦的環境下,都沒有逃避責任。他逐漸放棄許多自己年輕的嗜好。他逐漸把一生的夢想,寄託在孩子身上。我在他身上,將會學到怎麼做一個無怨無悔的父親。
    但我父親沒料到的是,我的子嗣,名字裡應當有一個「書」字。事實上,我小弟的兒子,我的姪子,名字裡是有書字。可是,當我認識妻子時,她的名字,卻讓我們完全不必考慮這個問題了。
    我美麗的妻子,名書煒。中間的字,跟我的詩,組成「詩書」一辭。最後一個煒字,取火字旁的煒。一掃女性多半用王字邊的瑋。而我名字的最後一字是萍,三點水偏旁。有水有火,看似天注定。
    妻子的名字,聽說是她爺爺命名的。我很喜歡。一如她的性格,開放明亮。一點不囉唆。我跟她,除了我童年在宜蘭羅東待過,有那麼一丁點可以說嘴的牽拖外,其它,全搭不上邊了。
    我們相差十七歲。確實如同我後來的丈母娘,知道我們要在一起時,很驚訝的反應。他大妳十七歲,還單身,他不會結過婚吧?還是,哪裡有問題?!丈母娘疼愛女兒,這反應,極為正常。
    還好,她疼女兒,女兒愛,母親也只能跟牌了。不過,事後證明,丈母娘對我是愛屋及烏的。關鍵在我的岳父。那時,我未來的岳父,已經是相當成功的台商。活躍於上海。他年輕時,是文青。可以寫詩寫散文。還對美術陶藝感興趣。
    因為是長子,必須扛起大家庭的生計,最後選擇了經商,也走出了台灣,先去東南亞,再轉往上海。或許是,他曾為文青的某些缺憾吧,他知道自己的小女兒,愛上了一位老文青,同樣也愛屋及烏。他大力替我辯解,年齡不是問題。
    這對他而言,並不容易。他與我岳母,是青梅竹馬,專科同校,就是校隊。很年輕,兩人便決定攜手同行。對我這樣一個浪蕩人海,過了適婚年齡很久的男人,他肯把女兒交給我,我是很感激的。
    我岳父只長我十歲。稱兄道弟的年齡差距,卻意外成為翁婿!連帶的,連我的一些年齡相仿的朋友,遇到我岳父,也都難以適當的稱呼,最後多半以「林叔」相稱。叫林伯,太老。叫林兄,我尷尬。
    可以想見,我父親當年,與我外公見面時,那種年齡差距不大,竟在輩分上,出現長幼的位階,的確很尷尬。小時候,我父親跟著母親帶我們回外公外婆家。印象裡,他總是安安靜靜的笑著。語言不通,是話少的原因。
    年齡相距太近,使得外公沒法完全把我父親當晚輩看,我父親也同時對一位只差個十來歲的岳父,矛盾於父兄之間的尷尬。好在我外公家族龐大,人口眾多,過年過節,整屋子都是人,大的喧嘩,小的嬉鬧,外公與父親,真正講得上話的時間不多。
    唯有打四色牌時,才密集相處數小時以上。但打牌嘛,話多不多,不重要了,讓外公贏得開心,才是晚輩如我父親,這些女婿們該做的事。
    我跟岳父還好。沒有語言障礙。年齡差距不大,反而話題很多。岳父開朗。見識廣。愛交朋友。連我的朋友,都跟他稱兄道弟。人的際遇很奇特。我跟父親某種屬於父子之間的「隔閡」,卻在與岳父如兄如父的翁婿關係裡,得到了補償。
    而又因為與岳父的關係好,在他對女兒的感情上,我又回填了對父親比較不能了解的體悟,因而更為拉近與父親的感情。
    而我父親,是在與我岳父,這位小他二十餘歲的親家公身上,一則看到了他長子竟重覆了他與我外公的年齡差距不大的翁婿模式;另則,最重要的,岳家是我父親的幾個孩子裡,唯一因為姻親,而跨出去的本省外省的聯姻!
    從此,我父親一人來台,透過婚姻,他穿越了客家、閩南,一層層族群的籬笆。
    這不僅是他的故事。不也是,台灣的故事嗎?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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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