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go

蔡詩萍》那麼巧,我們父子都在額頭上留下共同的記憶之痕

    父親老年以後,像個孩子。
    常常在我們孩子們回家聚會之後,要臨去前,流露出極為不捨的表情。總是堅持送我們到門口。體力不好,但不甘心寂寞,他不時在我們閒聊時,會偶爾漫無邊際的插進來幾句話。
    有時,還真漫無邊際的,我們沒人懂,他為何插入這一句。有時,我母親,或兄弟姐妹,會乍然連結他那一句話,到以前的某些場景裡,於是,我們便知道他的老人思緒,跳躍的,回到某一年,某一日去了。
    至於,為何要回到那?也沒法知道。因為有時連結得太突兀。
    我們有一次聚餐。他沒頭沒尾的,拋出一句,那時對你太兇了。不應該把你吊起來打的。我們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頭霧水。么妹說,爸講的是大哥還是二哥?
    我們兩個哥哥笑了。好像都被痛扁過吧!母親很有把握。指指我。我當然記得父親扁過我。可是我真的忘了為什麼。
    母親說,小一時,把人家頭打破那一次啦。我依稀記得。
    下課了。兩個班械鬥。我衝出去,拿了飲料瓶狠狠砸出去。碰,一聲哀叫,隔壁班一個男生頭部中彈倒地,血汩汩冒出,打群架的人一哄而散。
    我被校方通知家長。父氣到抓狂。回家痛扁一頓。的確是吊起來打。眷村的房舍,有屋梁。父親拿了根麻繩,懸上去,把我捆綁吊起,嘴裡一直罵,你這麼小就想當流氓是不是?我乾脆打死你,免得將來丟人!
    那頓打,驚天動地。鄰長,鄰居,都來勸父親了。父親打完我,氣得跑去院子,一個人在那抽煙。母親在鄰居幫忙下,把我卸下來,邊流淚邊唸我。
    那年暑假,我轉學了。從以村子裡小孩為主的小學,轉到街上本省客家小孩為主的小學。從此,我雖也打架,但打得少了。而且被打的機會多。外省本省的比例懸殊,我不可能經常一打多,時間一久,都打成了同班同學的感情了。
    父親並不常揍小孩。只是,偶爾氣炸了,動起手來,像颱風像颶風,是蠻嚇人的。
    我印象深的,反而是我受傷,他又急又氣的模樣。一次,是被機車撞。一次,是偷芭樂意外被碎玻璃劃傷手掌。都是小學低年級的記憶了。
    全家難得要上電影院。我跟弟弟高興得一路雀躍。母親在後頭一直提醒,但還是出事了。我興沖沖,出了村口,往對街跑,母親在後面大聲喊過馬路小心,我跑在路中央回頭聽她叫我幹嘛,一輛機車衝過來,碰,我倒在地上。
    迷糊中醒來,已經在醫院了。一個陌生男子,滿面憂戚,是他撞到我。還好,沒有腦震盪,醫生不放心,讓我在醫院住了兩天。
    聽說是父親,扛起我,焦急的往醫院跑。
    我醒來,他站在床邊,眉宇間,有了一絲絲笑容。但我額頭上,留下一道疤痕。父親很氣。我倒是很開心。因為那人接連兩天送蘋果來。蘋果啊~那年代可是最高級的水果了。
    偷芭樂受傷的事,比較扯。父親母親假日起得晚。週日清晨,我們兄弟跟鄰居,跑去鄉下果園偷採芭樂。翻牆進去,被狗發現,狂吠追趕。我再翻牆出來時,一手撐在牆頭,被上面矗立的防止攀越的碎玻璃,把手腕到手掌心,直劃出十幾公分的傷口,鮮血直流。
    我脫下襯衫,包住手掌,跑回家,弟弟已經嚇得面如土色。父親被驚醒。看我整隻手掌,鮮血淋漓,一聽,竟然是去偷採芭樂,氣得當場一巴掌打來,我還來不及哭呢!他便拿枕頭套,把我的手掌包裹起來,隨即抱起我,往醫院狂奔。
    一路上,我們父子沒說話。只聽他一路喘息,與嘆氣。這回沒住院。但打了破傷風針。由於手掌受傷,梳洗不便,讓我母親連續幫忙洗澡好幾天。我父親揍我,倒沒留下什麼記憶,更沒留下傷痕。
    唯獨這兩次意外,一次在眉毛額頭處留了一道疤痕。一次在手掌手腕上劃下縫了十幾針的疤痕。要說破相,我早就在童年時期,破了不知幾次的相了!
    多年後,父親有時突然會望著我,我問怎麼了,他會伸手,往我臉上摸摸,說那次車禍的傷不見了。我會指指眉頭,讓他碰觸隱藏在眉毛裡,突出的一道糾結的肉瘤。
    當他注視我時,我的視線也剛好可以看到他的額頭上,那道在金門八二三躲砲彈時摔倒在溝壕裡的疤痕。還真巧。像注定是父子一樣,我們都要在額頭上,留下一道位置相近的,破相的疤痕。
    日子一天天過。日夜交遞。每天有太多的事,我們不可能記得所有。但真正的活過的日子,是那些我們總會不斷想起,不斷去重述的日子。
    父親會在老年以後,精神狀態不很好的時刻,腦海浮現他生氣揍我的畫面。那是他,老來向我表示昔日懊惱的致歉。
    而我,會記得他在我受傷時,滿臉焦切,卻強壯得可以把我抱起扛起,一路奔赴醫院的英姿。這何嘗不是我做兒子的,對昔日父親恩情的永恆珍藏呢!
父親老了。我也跟著老了。
    他額頭上的疤,我額頭上的痕,我手掌間被他緊緊包裹的被縫了十幾針的傷。都將在我們父子情誼上,見證我們連結在一起的命運。
    老,算什麼?!沒有愛的記憶,才叫孤獨。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