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母親定居在埔心後,這裡就是他們一輩子的家了。
我們只換過兩次門牌。但第一次換門牌,很難講是搬家。因為從237號,換到238號。原來的房子實在太窄小,等到隔壁鄰居準備舉家遷往台北時,父親決定頂下來。
第二次換門牌,是因為眷村終於要拆掉了,父親下定決心,在那之前,買自己的房子。但還是在老家附近不遠處。
我們幾個小孩,各自有自己的家之後,也曾問過父母親,是不是乾脆搬離開,跟我們住得近一些,照顧方便。
但他們倆,一致搖頭。「住不習慣別的地方啊!」倆老給的答案。但,還沒試試,怎知道住不習慣呢?我們做孩子的,心頭這麼嘀咕著。
我是高中以後,就到外地讀書的。離開故鄉,一晃,也便是以十幾年,二十幾年,三十幾年來計算了。對我,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到哪,不是交通便捷,便利店充斥,小吃店林立嗎?有什麼不方便的呢?
但我們孩子嘀咕在心頭,嘴上看著父母親的堅持,也就不多說了。我們還是照舊,有空便回去探望父母親。
有一次,在台北,碰到一位老鄰居,他們還住在埔心,常常會在清晨或黃昏,散步時遇到我父母親。也會在市場,巧遇。老鄰居在偌大城市裡,沒有約,卻在街頭迎面撞上,剛巧手邊又都沒有待辦事項要趕,我們便在路旁一家咖啡店坐下,閒聊。
聊著聊著,聊到了他父母親,我的父母親。
都老了,看著他們日漸老邁,都會不捨,但談及很多村子裡我們熟悉的長輩,陸續離世,或躺在病床上多年,我們又都很慶幸,彼此的父母親,都還算健朗。
聊著,聊著,他突然說,常看你父親沿著以前村子老路,在散步。有時。也會看他一個人,撐著一把傘,在街上慢慢走。問他,買東西嗎?他搖頭,說就隨便走走。
我問鄰居,路線都差不多嗎?是啊,感覺差不多。我依照他的大概描述,在腦海中拼湊一下。好像是兩條路線。我很熟悉的兩條路線。
一條,是我們還住眷村時,從村子往後頭小山丘走的產業道路,沿著一大片茶園,那是北部有名的茶葉改良廠。小時候,父親常牽著我,去那裡散步。
國中高中以後,放假時分,清晨我都帶著一本英文辭典,穿上球鞋,沿那條路,跑向山丘,在山上,氣喘吁吁,背完預定的頁數後,再跑回家。而我父親,在孩子都相繼離家讀書之後,他或者帶著狗狗,或者一個人獨自去那條路上,運動散步。
那是一條記憶的小徑。也是一條身體熟悉的小徑。
透過老鄰居的描述,我知道父親還活在那些記憶裡,沿著小路,鳥鳴啁啾,微風輕拂,陽光燦燦。他在埔心度過的歲月。
另外一條路,我腦海中畫著路線,心想那不是我唸小學,國中要走的上學路嗎?
沒錯。我再努力拼圖。沒錯。從我眷村家走出去,走出村口,是一條大路,銜接埔心火車站到龍潭。
我唸的小學,在那條路上,靠近埔心最繁華的市集。我唸的國中,還要穿過這條街,右轉縱貫線,再往左,拐彎,沿坡直上一串綿延的丘陵,學校就在丘陵地的頂端,可以眺望整個埔心。
你應該不熟悉我唸的國中,可是我若告訴你,它就在知名的「味全牧場」前不遠處,你八成會說,噢,原來啊~
我父親長年以來,他在我們故鄉埔心散步路線,原來都是這麼固定的啊!
一條是他曾經帶著我,沿路散步聊天的路徑。多年後,我不常在家了,他自己一個人,沿著相同路徑走,也沿著與自己兒子曾經走過的記憶走!
另一條,是他上班,我上學,我們去買菜,都要走的一條日常生活路。多年後,他老了,沒有精力再去逛市場拎菜籃之後,他竟然還會一個人,撐著傘,慢慢走回那條我們一貫生活的日常之路!
我默默聽著老鄰居的描述,心中彷彿了解了什麼我們曾經忽略的重點。分手時,我握握老鄰居的手,謝謝他不經意告訴我這麼多關於父親散步的事。
他似乎驚訝,但接受了我的感謝。
我對弟妹們說,就不要再勸父母親搬離開老家了。他們的腳步,早就盤根錯節了那片熟悉的土地。過去那麼多年,在那土地上,磨蹭出的腳印,早就像一座吸盤,緊緊吸住他們的生命。
就讓他們夫妻倆,在那,繼續走著,繼續想著,繼續唸著,關於他們的往昔吧!我們只要常常回去,看看他們。讓他們知道,我們也是他們在那片土地上,盤根錯節的一部分,就好。
那是他們的家。父親母親胼手胝足,建立的家,自己的房子。
沿著家,沿著房子,在四周漫步。沿著孩子成長的軌跡,在四周散步。雞鳴,狗吠,日升,日落。他們選擇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慢慢老去。
我記起來,有一天,我傍晚回去。母親一人應門。我問父親呢?她說在附近散步。也該回來了。我說,我去接他吧!
我沿路,找了一會。見一個老人,撐著傘,腳步蹣跚。我靠近去,從後邊喊他。喊了第三聲,他才回頭。
黃昏了。夕陽餘暉。映在路面上,我們父子倆的身影。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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