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老了。老是一種滲漏狀態。被日日夜夜裡,慢慢滲透。一如我們在眷村的老房子。我們家最早的房子,很小。那時候也不覺得怎麼不方便。晚上,把竹榻攤平放在客廳,兩兄弟躺上去,便是臥室。
那時候,我們家後面,還是一片曠野。雜草叢生。夏天有蛇。印象裡,是有青竹絲的,在陽光下,綠得折光,暗夜微光中,綠得幽暗。印象這麼深,是因為牠常常會爬進院子,鑽進屋裡來。
有一晚,我們去村口廣場看露天電影。回家進門不久,我母親驚聲尖叫,一條青竹絲,綠油油,盤繞在客廳的門邊。我父親二話不說,拿起掃把,壓制住那條蛇的頭,只見蛇身瞬間纏繞在掃把上,蛇頭還發出細細的嘶嘶聲。
我父親再叫我拿一個水桶,他把蛇在地上猛力按了幾次,動作俐落的,把蛇甩進了桶裡。桶身很高,蛇爬不出來,只很昂起頭嘶嘶嘶。
抓蛇,打蛇的經驗,是我童年時,很深的印象。直到幾年後,那片空地,蓋了一座幼稚園。蛇才在我們家院子消失了蹤跡。
長大後,我偶爾回想到這些抓蛇記憶,才納悶那些蛇後來呢?我母親給了解答。抓去給巷子口那家廣東人了。我母親說,煮了蛇湯,送了一鍋來,你還喝過呢!
那時,我父親身手多矯健啊!雖然我們有了自己的眷舍,但家徒四壁啊~什麼都要慢慢增添,慢慢整修。
很多可以自己來的,父親也自己動手。他很會爬高。上屋頂,修漏水的屋瓦。自己買瓦,調水泥,自己舖瓦。有時候,也會把在下面,睜大眼睛,一直往上看,問他上面可以看到什麼的我,抱上屋頂。我就坐在屋脊上,望著遠方。
那時,眷村外,民房不多,視野可以看到很遠。我父親指著北邊很遠的遠處,那邊就是台北。台北有動物園兒童樂園。他再指著我們家後邊,遠處的山,說過去就是石門水庫了。那時,石門水庫剛完工,是大事。
我坐在那,眼睛睜大大。我父親問我,要不要站起來看更遠?我站起來。手牽著他。遠方一片晴朗。
他再問我,怕嗎?我搖搖頭。他又伸手抱起我。我們父子,站在屋脊上,迎風而立。我貼在他臉龐旁,聞到淡淡菸味。
我父親也很愛漆刷房子。牆面被我們用手摸來摸去,或用鉛筆在上面塗鴉,母親罵我們,父親就說改天漆一漆就好啦。
他漆油漆時,去跟鄰居借梯子。底下舖報紙。一面牆,一面牆的慢慢漆。我們兩個兒子,在地面仰望。也奇怪,那時不覺得油漆味難聞。也沒有驚覺,對健康不好。
母親會做一些綠豆湯,等父親刷到一個階段,母親叫我們一塊喝綠豆湯。我們會跟父親鬧著,說也要漆。父親就在牆面下方,讓我們試試。
油漆刷子,刷毛並不很軟。沾了油漆,刷在牆面上,若不用力,其實不容易沾上去。我們只覺得好玩,但很難想像,我父親站在梯子上,還要仰頭,伸手,刷牆面頂上銜接屋頂的部分。一刷,常常大半天。
我們只覺得父親真厲害。爬上爬下。什麼都難不倒他。
父親年輕時,可以喝點酒。晚上,就著簡單晚餐,他也可以小酌幾杯高粱。有時候,他會拿零錢,叫我去村子口的雜貨店,買一紙杯炒花生米。
那年代的孩子,都有印象的。雜貨店裡,賣炒花生米。老闆用張紙,捲起來,像現在的冰淇凌甜筒狀,把花生米裝進去。我們小心翼翼,捧著它,快步 走回家。父親慣例會調侃我,偷吃了幾粒啊~啊~我曖昧的笑著,沒有偷吃啊~他會勻出部分給我和弟弟,我們歡天喜地,坐在一旁,你一粒我一粒平分那些花生米。
父親便坐在那,一個人默默的喝高粱。母親與他對坐,兩人隨意聊著。有時也會陷入沉默,母親會把手邊在做的零工,拿到桌上,默默在編織或針縫。
那時,我們多半用一盞暈黃的大燈泡。燈下,我父親,我母親,我們兩兄弟,組成一幅眷村家庭平日的晚間休憩圖。那是沒有電視的年代。
母親那時,肚子裡已經有小北鼻了。是我小弟弟。母親還不知道,將來會早產。
我們兩兄弟也不知道,多一個弟弟,會多一個小鬼分搶我們的花生米。但我父親知道,他的肩膀會更添一根擔子,會壓得他的背脊,更往前傾斜。
那顆燈泡,暈黃的,在夜裡溫溫的照射著。
我彷彿抽離出一道視角,慢慢的,慢慢的,往後延伸,一支長鏡頭下,一間狹窄眷舍,燈光暈黃,一個中年父親坐著默默喝高粱,一個年輕疲憊的懷孕母親坐著默默望著她兩個兒子,兩個不解人事但有炒花生米可以吃就很快樂的兒子,趴在地板上,繼續數著還剩下幾顆花生米。
我問弟弟,要不要留一些明天再吃呢?他哇一聲哭出來。
在靜靜的室內。他的哭聲,劃破長夜。那時,我父親,我母親,多年輕啊~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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