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拆掉了。我的心情,很微妙的複雜。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也很類似。在一片狼藉的磚瓦間,不少門牌,像戰火下的棄屍,沉默的,倒在屋瓦殘骸中。
眷村朋友拍了一張,黃昏時分,他取景的照片。我默默看了許久。
很難想像,那麼多的童年往事,年少瘋狂,都曾在那些瓦礫中,像電影倒帶一般,回到昔日的巷弄,矮牆,廣場,然後一堆人,在那些屋簷下,一天天的過日子。
很難想像。
我父親很早就在傷腦筋,我們眷村的房子,無法讓將來孩子們結婚,帶媳婦女婿,孫兒們,回來時都有自家的房間。於是,他很早便盤算著,怎麼樣在眷村外買房子。
在眷村改建問題,還沒吵得沸沸揚揚之前,不少老一輩的,如我父親輩,便熱中於在外買房子。
因為,他們知道,眷村遲早要拆掉改建的。改建後,即便分得到,也未必是在你熟悉的老地方。那還不如,自己趁早,在熟悉的環境裡,先備好腹案,自己的房子。
但,在外買房子,對死薪水養家活口的軍人,哪這麼容易啊!所以除了少數例外,多半,是等家裡兒女有先畢業先出社會工作的,等他們拿錢回家為家裡的購屋,備好第一桶金。
我大學畢業後,一度準備跟我同學一樣,準備出國,但經濟因素,先留在母校唸研究所,一邊進媒體打工。後來,一步步耽擱,竟留在台灣了。隨著工作穩定,每月拿回家的錢也隨之而穩定。幾年後,父親對我說,不如買間房子吧!用你的名字。
我點點頭。這是父親多年的心願,有自己的房子,讓家人回家時,不必擔心擠不下。
於是,父親在眷村外,相中一連棟的四層樓。是預售屋,於是,在隔間規劃上,把頂樓的空間,再改裝成左右兩小房,中間留一小塊開放空間,安置了祖先牌位。
於是,真的,我們四兄妹,一人(一家)一個房間,父親母親一間。加上祖先牌位一間。
父親應該非常開心。從購屋起,他就意見很多。我雖長子,也負擔了全部的貸款,但既然人在台北,老家的事,都由他與母親來決定。那時,他精神與體力都還好。預售屋時,便常常去工地。到了房子大致完工,室內隔間要規劃時,他尤其興高采烈。
每次遇到我,便告訴我,他的構想。他說,現在一人一間,等你們都結婚了,一家人回來,各自有自己的空間,雖不大,擠一擠,也熱鬧。我那時並不好意思,潑他冷水。說問題是,我們四個孩子,以後不一定常常住在家裡啊~
我只是微笑看他。他終於可以為一棟不必擔心若費心整建最後竟不屬於自己的房子而擔心了。父親似乎一直很在意有沒有自己的房子。也許,他年幼離家,便寄人籬下,自己的房子,變得奢侈。
也許,他進了部隊,從吃飯,洗澡,訓練,團進團出,假日出營區,有個人自由,但外頭卻沒有家可歸。於是,自己的空間,自己的房子,便是夢想。
也許,他初遇我母親,心頭一凜,是啊,是不是時候到了呢?該跟一位心愛的女子,在這座不是他的故鄉的島嶼上,建立一個新的家呢?這個家,應該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啊!
也許,他在費盡心思,搬進金門新村後,一度以為的,屬於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卻在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後,經歷颱風,經歷地震,經歷亞熱帶炙熱陽光,經歷東北季風寒冷陰雨,而跟他的人一樣,亦逐漸老態龍鍾之後,他知道是時候了,該有一棟自己的房子了。
於是,當眷村鄰居們開始紛紛向外,或遠或近的,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新房子,來安置新加入的家庭成員時,他也在默默思索著,是不是應該,也有一棟不是眷村,而是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儘管,那時,他已經年紀不小,退休好些年了。微薄的退休奉,根本不足以讓他孵購屋夢。但他有了長子出社會的穩定工作,他有默默節約用度,暗中存下來的一筆購屋基金,於是,有一天,他告訴他長子,告訴他妻子,是時候了。
我有一次陪他去看,外觀已經成型,內部開始裝修的新房子,他興致很高。話一直說個不停。
我們從一樓爬上四樓,看了初步隔間好的房間,他已經在盤算,誰住哪一間,誰常回來,所以住哪件比較方便。陽台適合母親種花養盆栽。頂樓屋簷旁,怎麼安置曬衣架,洗衣機,等等。
我們父子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父親難得的興高采烈。我當時只是感受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為了這個新房子,竟散發出無比的打從心底湧現的歡欣。
我還無法預料,後來,我小弟帶著女友,來這裡看父親母親。後來,成為夫妻,有了兒子,回家探親他們常住在頂樓右邊小房間。後來,我帶著妻子,回這裡,我們住在頂樓左邊小房間。我進進出出,都會經過祖先牌位。後來,妹妹帶著先生女兒回來,都住在二樓。三樓是父親母親的臥室。旁邊,是大弟弟的房間。
過年時節最是熱鬧。一棟房子,擠了十二個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火鍋的蒸汽,直往上竄。
父親後來老了。精神,體力,健康,都走了下坡。但,他是在他自己的房子裡,在他兒女親人的圍攏下,逐漸老去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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