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過了花甲,就已經感覺,人生漫漫,好像很多事,自有定數。可是,路口分歧點上,你不勇敢嘗試,定數也不會自己走上門來。
我父親,教了我很多。我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從金門回來,不久,大弟弟來報到了。沒辦法,父親母親都年輕嘛!我們繼續在北台灣,輾轉了好幾個地方。最終,回到楊梅。父親決定要落腳了。巧不巧,埔心正擴建一批眷村。
父親卯足全力,非弄到一間不可。埔心陸陸續續有了七個眷村。我們家,竟然分在「金門新村」!而且,千萬別誤會,這村子跟金門沒有關係。既不是因為安置金門移民,也並非為了戍守金門的國軍官兵而設,完全是巧合。
但我們家,一家三口,確曾在金門出生入死於八二三砲戰啊~如今,第一個家,也是之後,未來數十年,唯一的家,就在這名為「金門」的「新村」裡。直到,很多年後,拆掉。
我將在這村子裡,度過童年,青少年,然後出去讀高中,大學,研究所。在這村子裡,跟隔壁村的女生約會。到隔壁村子去借盜版英文錢櫃雜誌排行榜唱片。
唸我人生的第一所小學。這話聽起來怪怪是吧?誰的小學不是第一所呢?這,欸,也是有故事的。以後再說。
我們埔心,是塊寶地。怎麼說呢?它太特別了。位於中壢與楊梅之間。因為鐵路縱貫線,公路縱貫線,平行經過埔心。從中壢往南走,會爬過一個很長的坡道,你念過台灣地理,知道什麼是丘陵地吧?從中壢爬坡到埔心,你就會點頭說哦原來丘陵地長這樣啊~
我母親後來常說,住埔心住習慣了,最放心,永遠不淹水!
埔心是鐵路縱貫線的一個站。我們住在埔心後,這個站很重要。我們進出埔心,都搭火車。日後,我人生關鍵的高中時期,尤其仰賴這個車站。日出,搭車往南去新竹。日落,搭車從新竹回埔心。
我將見證這車站,從木造建築到水泥建物的改造。也將在這車站告別我高中青澀的戀情。
我用括號「金門」「新村」,是要告訴你,這村子,沒有幾家人,跟金門有關。我們家是少數例外。至於「新村」嘛,反正中文詞彙就是很厲害嘛。取個「新村」名,一切就都新的開始啦。
但,「眷村」顧名思義,眷屬之村。龐大的部隊,並不是個個單身的。有家有眷的,總要安排個住處,讓保家衛國的官兵,沒有後顧之憂。
眷村的急迫性,臨時性,是很必然的。
安置了有家有眷的,反攻大陸雖然那位「老人家」堅定的目標,但飲食男女也是人之大欲啊,陸續要結婚的軍人,你總不能老是拿反共必勝,建國必成,來塘塞啊!
於是,眷村的擴建,也像雨後春筍,雨後蘑菇一般,在台灣各地菌集了。
我長大後,接觸日多,才發現每個眷村都很不一樣。但,很多眷村,你顧名思義,又多少猜得出它的來龍去脈看。而且,有些眷村,還真是階級森嚴,指標鮮明。
但我喜歡我住過的「金門新村」。跟金門無關,我卻在金門經歷過八二三砲戰。彷彿有緣。
村子一點不新。我們搬進去時,幾乎家徒四壁。房子很小很窄。沒辦法,我父親只是個士官。眷舍配給,不是看你人數多寡,是看官階的。
那時,家家戶戶,彼此間,隔著竹籬笆。小孩子可以在竹籬笆的縫隙,聊天,遞紙條,傳零食,當然也可以在透過竹籬笆公然偷窺隔壁在幹嘛!室內的牆面漆成白色,用淺綠色木板,斜槓做裝飾也做支撐。
剛搬進去,房子看起來很「新」村的樣子,沒多久,下大雨,你就知道它多麼與大自然天人合一了。
下過雨,在沿著漏雨留下水漬水痕的地方,我跟弟弟好奇,用手指扣,扣扣扣,竟然就扣出一個漥!裡面是稻草!是攪拌了泥巴與稻草做成的牆面。
我母親很生氣,一巴掌打過來。不是氣這牆怎麼這麼不經扣,而是,氣我們小孩子幹嘛沒事去扣破它!母親罵著,扣啊扣啊,房子垮了看你們住垃圾場!因為她生氣是,母親那時懷了小弟,很累很疲倦。看我們把牆面扣出一個窟窿,當然很生氣。
我們至今留下一張在尚未被父親花錢整修之前的,最早的眷舍裡家人合照。還可以看出當年我們家是多麼的「寒傖」!父親很疲憊。他為了這個房子已經卯足了勁。他為了一家五口的吃喝拉撒,已經全力以赴了。
母親很疲累。她整天忙進忙出。但薪水就那麼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怎麼不生氣,不鬱悶!她才二十幾歲啊?只有我跟弟弟,似懂非懂的,在這間小而窄的房子裡,跑進跑出,在竹籬笆擋不住的外頭巷弄,跑來跑去。
那是我的眷村生涯的開始。也許「新村」一點都不新。但那是我父親胼手胝足的第一個「自己的家」。
那是我母親,將費盡她一生心力,生下我小弟,我小妹的家。她無怨無悔的,把這個不新的家。會漏雨的家,撐出一個又一個,竹籬笆裡的春天!
我永遠會記得的,並不「金門」也不很「新」的,「金門新村」!那時,我們家門牌是,237號!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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