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際遇的碰撞,是完全無法預料的。我在市場買菜時,突然想到這句子。
我買了雞肉,可以清炒蒜苗。買了牛肉絲、豬肉絲,用來搭配。可以配豆干,配洋蔥,配青椒紅椒。下飯。買了蛤蜊。買了鮭魚,鱈魚,剝皮魚。剛好我們一家三口每個人的不同最愛。
我站在青菜攤前,想到人生的際遇,完全無法預料。
小時候,我父親母親買菜,我很愛跟。那年代,傳統市場是非常生機勃勃的。
活著的雞鴨,還會攪動的蛤蜊,魚鰓一張一闔的黑喉,紅線鰱。賣豬肉攤老闆大動作的劈開豬腳。乾貨的老闆娘,玉手纖纖,幫我爸裝紅糟,我們今晚應該有紅糟肉可吃,這是月初發薪水後的福利,一個月最好時光。
母親會在算好價錢後,跟老闆多要幾根蔥,幾根辣椒,最好加一塊薑。父親笑著,好像不好意思。但他也明白,這是老顧客的小福利,不拿白不拿。但,他總是不好意思。
小時候,我也會白眼瞪我母親,幹嘛呢,佔小便宜!但我現在去市場,買多了青菜,也會對老闆示意,來把蔥薑蒜吧!
父親是湖北人,母親是廣東客家,家族來台十六七代了。父親反而是新移民,雖然身不由己,但也是被共產黨一路掃到台灣的。
他剛開始跟我母親約會時,除了男女異性本能的相吸引外,外省客家的火花,一點點摩擦衝突都沒有嗎?
我不信。愛情很偉大。但生活,很折騰。
小時候,父親就是下廚的人。買菜,夫妻一塊。小孩也會跟。我大弟弟,約莫兩歲前後,就是在我們兄弟跟出去買菜的市場裡,跟不見了!
我記憶猶深,父親母親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拉著也才四歲左右的我,在市場裡到處找,還報了警。
終於在一家攤子旁,看到他坐著,手裡拿著類似豬血糕之類的食物,瞪著大眼睛,好奇的看著我們向他飛奔而去。店家很好心,知道他走失了,爸媽一定會來找,就拿了零嘴,搬了板凳,讓他坐在攤子旁,等我們。
那時,我們一家四口,在宜蘭縣羅東。跟著我爸的工作調動。
買菜既然是夫妻一道。我們家的食物,也必然反映出兩種口味的碰撞。父親愛紅燒菜餚。母親愛白斬雞三層肉。沾金橘醬。沾醬油。
但母親手藝精巧,學習力超強。
父親那套外省做菜手法,她很快便學下來。多年後,父親年紀大,或者懶了,或者手藝沒有精進,我們孩子的飲食記憶,反倒是傾斜於母親。她拿手的麵食,滷味,糕點,都在我們成長中,強壯了我們的體型,補強了我們的營養。
但父親與母親相遇時,兩人一定不會想那麼多的。如果會,恐怕也就不會在一起了,不是嗎?
我父親只是個大兵。遇到我母親時,都三十歲了,除了是一個壯漢外,身無分文,人無恆產。
我母親雖然也沒什麼優勢,學歷不高,家裡務農,外公外婆辛苦養家,但她畢竟是個十八姑娘一朵花的青春,要做媒,挑一個不錯的閩南家庭,客家家庭嫁了,也是不壞的選擇,幹嘛要挑一個無親無靠的外省大兵呢?
從理性的盤算看,我父親是賺到的。難怪我外公外婆都投了反對票!但我母親毅然決然,不顧娘家反目的威脅,嫁了!
其實,說「嫁了」,也真是悲壯不已。沒有新娘妝。沒有媒人做媒,沒有迎娶。沒有席開多少桌的熱鬧。
他們,還真是做到「婚姻不就是兩個人的事嗎?」這般簡潔有力。
他們先結再登記。父親的同袍,幾個人湊些錢,弄了兩桌喜酒。嘻嘻哈哈,鬧了一晚。
我母親很開心,肚子裡已經有我了。補辦登記,補辦喜酒,不過是讓她,在沒有娘家的祝福下,心底還有那麼一抹溫溫暖暖的補償而已。
她當然還不知道,她日後洗手做羹湯,一手麵食滷味的手藝。
我父親也還不知道,他就這樣成了客家女婿,不久之後,母親的娘家將會因為他的長子出生,竟然是他客家岳丈最早的一個外孫,而笑得合不攏嘴,也因而接納了他。
他將會在很長的一段人生裡,過年過節,像個尋常女婿一樣,牽著兒子們,提著喜年來蛋捲,一籃當令水果,包了幾個紅包,跟著客家妻子,大早從眷村出門,換搭兩趟車,再走上一大段小路,最後穿過田埂,越過一座埤塘,然後聽到狗吠,鵝叫,豬啼,看見他的客家丈母娘,笑盈盈的,從四合院裡走出來。
陽光,很亮。農家的炊煙,裊裊。他很久沒有一個大家族的喧鬧感受了。
但他娶了我母親,從此,在這個亞熱帶島嶼上,他被寫進許姓客家家族的名單內,他將要習慣並喜歡上,很多很多客家的菜餚。
人生的際遇裡許多碰撞,都是無法預料的。我在菜市場裡,想著我父親我母親。我在一攤賣糕點的店面前,停下。
老闆娘對我笑笑,一樣嗎?嗯。我點點頭,一樣,來一塊仙草。再加上一個蘿蔔絲稞。
小時候,逛市場,母親最愛給我的零食。
我完全無法預料,多年後,我始終愛吃。而我的女兒,也愛我為她準備的冰冰涼涼的仙草,在她放學回家的黃昏時候。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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