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嫁了兩個壞丈夫(十)胡蘭成〉
「他天天來。」但怎麼辦呢?日本軍國主義日暮西山,胡蘭成又有婚姻。張愛玲不是沒有困惑的。
但他天天來,妳又不拒絕他。聊天,越聊越投機,兩人越靠越近,親吻,擁抱,乃至愛撫,都是很合理的進展。
晚年的張愛玲,不忘回溯這段「我倆沒有明天」的親暱。她知道「我們根本沒有前途」。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畫著,仍舊是遙坐的時候的半側面,目光下視,凝注的微笑,卻有一絲淒然。」也許是胡蘭成一貫自負的文人神情,也許是,他心頭明白,來日不多的憂傷。
張愛玲對他說,「我總是高興得像狂喜一樣,你倒像有點悲哀。」胡蘭成回她:「我是像個孩子哭了半天要蘋果,蘋果拿到手裏還在抽噎。」
下面這句很畫龍點睛:「她知道他是說他一直想遇見像她這樣的人。」
沒有愛,不會深情款款。沒有疼,不會指尖摩挲。
胡蘭成沒有描述兩人的親暱。張愛玲,有。胡蘭成撫摸她的小腿。邊撫摸,邊喃喃「這樣好的人,可以讓我這樣親近。」
張愛玲是陶醉的。
「微風中棕櫚葉的手指。沙灘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線往上爬,又往後退,幾乎是靜止的。她要它永遠繼續下去,讓她在這金色的永生裡再沉浸一會。」這段文字,恢復了往昔張愛玲擅長的象徵,隱喻,鏡頭式的語言。
像不像一位老婦人,因為深深眷戀起昔日美好,而斑痕的臉龐浮上一抹抹紅豔呢?胡蘭成沒有描述房間內,肢體的親暱。
張愛玲,有。
「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也沒有,而且一時也聯繫不起來。應當立刻笑著跳起來,不予理會。但是還沒想到這一著,已經不打了。她也沒馬上從他膝蓋上溜下來,那太明顯。」
那天後來,張愛玲只是對胡蘭成說,有人要我當心你。
談過戀愛的人,會懂,這哪是罵,是要當心;根本是撒嬌,是調情。但張愛玲心頭並非沒有雲翳,沒有淡淡的幽光。胡蘭成兩次提過想要結婚。
張愛玲想的是很女人的現實反應。你不離婚,我們怎麼結婚?胡蘭成要離婚,不付給對方一筆錢,根本辦不到。
胡蘭成見她不回應,便說那順其自然吧!
「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張愛玲心中,這樣想。
《小團圓》裡,回顧這幅畫面時,有段相當象徵性的收尾。淡淡的憂傷,淡淡的抽離。
「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雕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牆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畫在牆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沒有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擁抱胡蘭成的張愛玲,心思一直飄盪著。當下是真實的。未來是不可測的。張愛玲相信自己可以隨時站起來,離開。
這是預示?也是自許!
但,奇特的是,這段回顧之後,張愛玲立刻把記憶跳接到十幾年後,她在紐約墮胎。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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