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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張愛玲100》之七

〈最徹底的人物・七巧(中)〉
    七巧的晚年,應該是很落寞的。她的兒子,先後娶兩門媳婦,全被她逼死了。兒子不敢再娶,只在妓院走動。她的女兒,斷了結婚的念頭,躺在家裡,吸鴉片,越來越像她。
    七巧最終守住她的家,守住她的一雙兒女。但卻是一個破碎不堪的家。「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但她能怎麼辦呢?她已經是乾癟的老人了。不是歲月催她老,而是,她的心機,她的閉鎖,把她迫得更老,更憔悴。老,在張愛玲筆下,是很不堪的。七巧手腕上,掛著一環翠玉鐲子。
    晚年時,她可以「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乾癟的手臂,已經很嚇人,更嚇人的,是她顯然常常這樣把玩那鐲子!
    若不是百無聊賴,若不是心中藏有一些些什麼惆悵,她應當不致於這麼無聊,有事沒事,把手腕上的鐲子,推上推下,那既像一種單調日子的反復,也像一種下意識呆滯的折磨。
    果然,接下來是,「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裡也只塞得一條洋縐手帕。」鐲子一直在。手臂,卻日形凋萎,翠玉鐲子可以因為時間如骨董而珍貴。掛鐲子的手腕卻也因為時間如風化的岩石而凋零。
    莫怪乎,晚年的七巧,躺在那,想起自己十八九歲當姑娘的青春時分,挽起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
    她像蝴蝶一樣,穿過大街。她像春風一般,拂過街坊攤位。喜歡她的男孩,睜大眼睛,一個接一個的投以愛慕。她如果當時挑了一個,人生會不會不一樣呢?
    每每這樣想著,時光便老了。
    「七巧挪了挪頭底下荷葉邊小洋枕,凑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乾了。」
    七巧再怎麼可恨,每回,我讀到這一段收尾,其實也多半見諒了她。一個可憐可悲可憎的女人。但為何,張愛玲要說「除了她」,其他筆下人物都是「不徹底的」呢?
    七巧之所以最終,自己嘗盡自己的作孽,原因就在她是「最徹底的人物」。
    張愛玲塑造了不少角色,不管是男是女,多半是,被時代,被夾縫,推著走。即便反抗,也是很不由衷的反抗。《紅玫瑰白玫瑰》裡的振保,就很典型。《傾城之戀》裡,白流蘇、范柳原也是。
    唯獨七巧,帶著怨恨,防著他人,堵著親人,一路往她其實也不很明白的路子走去。
    她不能做教子有方的賢母。她不能做為女擇良婿的丈母娘。她甚至不能放手偷情小叔,放棄了最後一次讓徐娘半老的身軀與靈魂,得到愛與性的滋潤。
    她是一個非常決絕的角色。充滿矛盾,困惑,卻由於執拗的個性,終致於一生帶著黃金的枷鎖,一輩子不快樂也一輩子讓人不快樂。
    你懂了吧?張愛玲說,除了七巧,其他人物都是「不徹底的」。原來徹底是那麼的痛!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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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