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徹底的人物・七巧（上）〉
張愛玲說過，除了七巧，她筆下都是「不徹底的人物。」於是，先了解七巧這人物的「徹底性」，更能反襯出其他「不徹底的人物」。《金鎖記》是我愛一再重讀的精品。每次重讀，感觸不一。有時，驚悚。有時，傷感。有時，驚艷。有時，無言。
毫無疑問，這是張愛玲最成功的作品。老實說，後來她在海外，改寫成長篇《怨女》，遜色很多。曹七巧是傳統社會，典型的，媳婦熬成婆，變態角色。
她奸巧，徹底。她，壞的徹底。她，也讓人恨得徹底。但，同時呢，你也可能同情她，非常徹底。《金鎖記》是張愛玲喜愛《紅樓夢》最直接的證據。角色刻畫，愛從旁人的視角出發。
七巧活跳跳，無疑王熙鳳的翻版，當然是潑辣剽悍的那一面。但，《金鎖記》也見證了，張愛玲以「蒙太奇」，以「意識流」等現代主義的技巧，跳接時空，挖掘七巧內心翻騰的能耐，使得《金鎖記》有了曹雪芹所不及的「內心劇場」。
七巧打一開始，便是「婚姻不自主下」的犧牲。嫁給大戶人家，一個殘廢兄弟。她嘴碎，心機重，見不得人家好，也容不下他人一點點的輕蔑。
日子一久，大家也便怕她，由她了。她越是如此張狂，她內心越遠離自己的純真。張愛玲讓七巧偶爾回想，她還是麻油店小姑娘的時候，鄰里街坊，視她為「麻油西施」的小小得意。
她本可以嫁個肉販青年，嫁個裁縫兒子，嫁個哥哥的拜把兄弟，「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七巧晚年，常常這樣回想。但，那也只是回想。
她畢竟嫁了個殘廢。雖然也生了一男一女。但扭曲的大家庭，守活寡的憎恨，一點一滴的，在吞噬她，掏空她。她也曾挑逗她的小叔。但小叔怕她。等到小叔在分家之後，在她死了廢人老公之後，上門表達心跡時，她又由於一貫的防人之心，把小叔給趕了出去！
她不痛苦嗎？她很痛苦。她不甘心，自己如此痛苦。她痛恨小叔逛窯子，亂花錢，敗掉家產。她不要自己兒子步上後塵的方式，竟是讓他在家吸食鴉片，讓他早早成親。但一個媳婦熬成婆的人，怎能不苛刻媳婦？
她顯然是享受虐待媳婦之樂趣的。媳婦管不住兒子，再替兒子討一房小妾。媳婦死了，小妾扶正，然而，不多時，也吞食鴉片自盡了。
都民國了，但七巧仍然讓她，讓她的家庭，糾結在晚清的，氤氳的迴廊裡。她的女兒長安，自小屈服於母親的淫威。老大不小了，仍論不及婚嫁。跟著老媽一塊吸鴉片。
七巧的變態意識，最駭人的，是她破壞女兒好不容易與一位留洋歸國男子的婚約。所有讀者都不會忘記那一幕的。
七巧瞞著女兒，約了她男友到家裡吃飯。她出現後，閒話幾句。問起女兒呢？她若無其事的回應：「她再抽兩筒（鴉片）就下來了。」驚得留洋歸國滿腦子新觀念的男友當場怔住。
七巧慢條斯理的補充，說是從小身子不好靠吃這個治病。一也吃了十年。狠狠，再捅一刀。偶爾抽，還可以包容，如果夠愛的話。但戒戒抽抽，一晃十年。哪個愛人能接受呢？
男友倉皇告別。女兒默默送他。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斷送在母親七巧的手上。
狠吧！變態吧！（未完，待續）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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