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幾曾回首來時路呢，如果不是疫情迫使放慢腳步？>朋友從美國回來，規定要居家檢疫十四天。他了解朋友個性，活潑開朗，愛交朋友，是古書上描述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唱歌，大嗓講話的人。憋十四天？！歐買尬？！我一個人呢？！歐買尬。朋友在電話那端，大聲嚷著。他猜，朋友住的那棟樓，樓上樓下應該都聽到他的嗓門了。他可以想見那畫面，壯碩的朋友，一邊講手機，一邊用空下來的手掌，拚命拍打自己額頭，歐買尬歐買尬。是蠻好笑的。
但朋友不回來也不成。太平洋兩端都有事業，來來去去，很平常。可是妻小在這座城裡，心也連在這。何況，他的酒肉朋友，多半在這。賺錢可以在太平洋那端賺，花錢卻總該花在這裡，不是嗎？他常常這樣大嗓門的講。這趟回來，碰上疫情險峻。他直呼好險好險，再不回來，留在那，更糟。老婆小孩擔心，他自己也不放心。寧可回來，關在家裡十四天。妻小回娘家。另一種特殊狀態的夫妻分離。
我們沒給他送酒。他藏的比我們都好都珍貴。反倒我們很懊惱。此時此刻，也沒法去他家，跟他喝。我送了幾本書，幾張CD。外帶一塊伊比利亞火腿，切片搭威士忌，特好。就這樣哦，十四天後見。我是讀書如吃三餐帶宵夜的人。出不去，世界也堵不住我。但，要一連十四天，都在一個空間裡，也真不是容易的事。我望望陽台，還好，還好有一座陽台。上面陸續添了幾座盆栽。至少，發呆的時候，還可以望著它們發呆吧！
我從來都對植物很笨拙。陽台上的，是母親送來的。先是兩盆玫瑰。老爸年老體衰後，不輕易出門。母親擔心他一個人在家，乾脆非必要自己也少出門。母親好動，想出了在頂樓植栽的點子。一發不可收拾。不誇張。頂樓如一座森林。盆栽大棵的，幾乎跟我一樣高了，茶樹，厲害吧！還會開花。玫瑰最多。七八盆。母親養得好了，便叫我們孩子，自己拿。拿走了，她再買盆子，再種。還有一盆養的蔓藤，沿著母親插的竹竿一直往上攀，攀到陽台邊隔壁的牆面。
母親帶我上去看這株蔓藤，眼神放出光芒，彷彿養一個小孩出人頭地似的。只是，這個小孩，是不會離家遠去的，會一直守候在頂樓。她累了，乏了，被老爸嘮叨煩了，她一走到頂樓，這株她老年栽種的蔓藤，便安靜的守候著。我們其實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居家的。我們的母親，不都是這樣嗎？她們忙著我們的早餐，我們出門上學，老爸出門上班，她挽起袖子洗一大盆衣服。她去買菜。她打掃家裡。她終於閒下來，看歌仔戲。傍晚準備我們一個接一個的回家。晚餐，整理，直到入夜。很多年後，他在給居家隔離的朋友影像通訊。朋友說，太無聊，乾脆把每個房間打掃整理一遍。
算過了，兩天一間，加客廳，廚房，前後陽台，藏酒間，十四天綽綽有餘。朋友說，整理臥房，看到太太把一張張全家出遊的照片，整理成相簿。雖然老派作風，但他單是翻相簿，就喝掉大半瓶紅酒，而且有時翻著翻著，眼眶都紅了。原來有那麼多美好啊！原來有那麼多美好啊！如果不是疫情，迫使我們放慢了腳步，你幾曾回首，來時路上的美好呢？你多半是拚命向前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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