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古巴哈瓦那，著陸不過24小時，內心的衝撃已經遠遠超過我能承受。我請假了今晚的表演秀，一個人信步走回飯店，夜風裡翻騰的是我的罪惡。其實今天超歡樂。早上坐了古巴因美國經濟封鎖下，獨留的特色古董車，敞蓬車奔馳在濱海大道，接著去了海明威常去的哈瓦那小酒館，看了有切格瓦拉頭像的國務院，走了舊城區，又坐了coco taxi。早上一杯mojito，午餐一杯mojito ，下午一杯自由古巴Cuba Libre，晚上再一杯mojito加紅酒，坦白說，對一個觀光客來說，我今天超級嗨。
但我也不能忘懷我眼角瞥見的種種細節。在這些表象之下，這個共產國家的矛盾與痛楚。這個國家處是階級、處處是階級！昨夜第一個衝撃，我們迎賓第一餐的龍蝦大餐，約莫是當地人平均月薪。也就是說我們一餐吃掉的是某個古巴青年一個月月薪。（20-25歐元）今早我們所至的舊城區封，那是一個觀光熱點，我們在街道上喝mojito ，我們拍照我們歡笑，轉回身，我去街角垃圾桶丟個寶特瓶，瞬間一個瘦小的婦人竄出，伸手便將垃圾桶內的瓶子撿走，倏忽消失。我被她的快動作嚇得愣了幾秒，我才想到：啊，她在做回收，可能靠著這個小瓶子累積數百、賺個幾分錢。
而我的正對面街頭，一個年約七十的街頭畫家，沉默的看著路人是否要畫張速寫。他的畫極好，但我看著他，那麼瘦小孱弱的一個老人，他的四肢瘦到幾乎沒有肌肉，皮包著骨。我想當我們大口吃下龍蝦時，他的日子是什麼？我們要去買礦泉水，走了幾個街頭都買不到，最後終於尋得，1公升裝一塊錢CUC（古巴有兩種貨幣，CUC是給觀光客的，相當於當地貨幣的25倍，一塊錢歐元）這好不容易買到的礦泉水讓我倍感困惑：難道當地人不買嗎？怎麼會如此不普及？
後來想到了，也嚇到了，這一塊歐元的礦泉水相當於當地醫師的一日所得，一般古巴人怎麼可能買礦泉水？我這個蠢蛋。我們還去了Plaza Vieja老城廣場，那裡有個大教堂，四週是有著現場演奏的露天音樂酒吧，團體在廣場解散自由活動。
進教堂前，我看到一個穿著制服的清潔工，他一邊掃地一邊隨著酒吧的音樂起舞。模樣甚是可愛。我想那是一時興起吧。等我從教堂參觀出來，清潔工仍在一邊掃地一邊跳舞。我以為是表演，他跳得認真、也掃得認真。我摸摸口袋的零錢，卻看不見打賞的帽子或碗。啊，我這才知道他是個熱愛工作又樂天的人。我口袋的錢不能掏出來，那是侮辱。但我看著他樂天的舞著工作著，我感動得都快哭了。
我該怎麼辦？怎麼表達我的感動？我後來受不了了。我不會跳舞，從不在眾人前跳舞。但我忍不住走到他面前去，我跟他一起跳舞。不為什麼，我想讓他知道他的工作熱情感動了我，我要他感覺他是能撼動人的、鼓舞人的，他對工作單純的自得其樂，是多麼巨大的力量！於是我跟他跳舞。於是我手腳笨拙的跟他跳舞。我希望我的一點赤誠，也能成為他生活中的小小鼓舞，僅僅只是生命中的一片飛絮。但很重。對我來說，很重。（我謝謝同團的黃淑惠大姐恰巧側拍了這一段傳給我，一個插曲，成為永遠的回憶）此刻我的心緒如此飽滿。
我才來一天，這個國家快讓我精神分裂了。我們去到的都尚且是觀光區，那些真正的古巴庶民又會怎麼看我們？當他們在頂樓曬衣服，當他們坐在家門口，想不到明天如何，只求今日溫飽時，又怎麼看待這一群把自己快樂建築在當地人痛苦之上的我們？我難堪極了。我瞬間瞭解切格瓦拉為何要到古巴獨裁者的砲彈下，為他國革命。開放觀光，為古巴帶來金錢，同時更強化了階級。我想起林立青《做工的人》的書腰文案：所有要求別人有尊嚴的活著，都是收入穩定的人。
古巴庶民的尊嚴何在？無望感之下，除了追求當日的快樂，生命又有何渴望？做為一個觀光客啊，此刻此刻，我如此煎熬，又如此熱愛這片土地。才第一天，我知道我會再來，見證這自由花開，見證我所感知道所有矛盾與痛楚的翻轉。向我景仰的清潔工致敬。謝謝你。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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