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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爸話西遊」之一

<我們的孩子都是孫悟空,記住這,我就知道怎麼當爸爸了!>

    急診室裡,人來人往,氣氛凝重。我們常常陪長輩進出醫院的,很習慣了。所以,妳會看到有人翹著二郎腿,滑手機。有人坐在那,發呆。有人,在吃便當,等親人的診斷報告。

    這是,生命交關的場域。病急的,被推進來。更急的,也許就出不去了。而隨侍在側的親友,在等待的過程中,卻照樣要「過日子」,要處理日常,要照顧家庭,要應變公務,要注意業績,要陪伴孩子。

    這是一個生命來來去去,青春與老邁,尋常與意外,明顯界線的交界地帶。

    我靜靜坐在那。看著妳奶奶,因為打了止暈針,而逐漸氣息平穩的睡著了。而妳爺爺,坐在一旁,打盹。

     我突然,突然有好多話,想跟妳講,我親愛的女兒。小寶貝,我想再讀一次《西遊記》呢!

    我望著急診室,生命在病痛與折磨之間掙扎奮進的氛圍,腦海中,竟然跳動著,想讀《西遊記》的念頭。知道嗎?這念頭,之前,我曾經對妳說過呢!在送妳等校車的時候。小寶貝,我想再讀一次《西遊記》呢!

    那時,我望著女兒的側影說。女兒看看我。沒什麼反應。繼續聽她的韓團Blackpink。事後想想,與其說是對她說,不如說,是我對著自己說吧!

     她已經青少年了。喜歡酷酷的裝扮,有一雙長腿,特別愛熱褲。腳上穿的球鞋,是我們父女跑到西門町,在一家跑單幫小店找到的潮牌,韓星代言的,台灣沒代理。我送她的,參加一場長笛比賽,得名的獎勵。

    我看她在台上,一襲長禮服,長髮披肩,上台前喊緊張,上台後還算落落大方,我突然明白,女兒以她自己的方式,回應了她已經不再是昔日的小女娃了!我懷著所有父親都一樣的,微妙,曲折,複雜,的心情,望著她。

    我於是,有了一些念頭,要用什麼方法,來捕捉,或,喚回一些屬於我們父女的,曾經有過的某些記憶呢?

    我沒來由的,想到《西遊記》。女兒四五歲之後,我對她講了好長一段時期的「西遊記」。不是照本宣科的唸,而是取捨片段的講。

    我都是先把《西遊記》讀幾回,然後加以剪裁,用稍稍誇張的口吻,如說書人一般的,在她睡前講上半小時,有時還更久。

    而講《西遊記》的源頭,則是在日本一次旅遊中,坐不住的她,被我抱在懷裡,我用誇張的表情,開場那隻猴子如何從石頭裡蹦出!然後在花果山水簾洞,召集猴群,佔山為王,據地稱霸,又如何取得如意金箍棒,伸縮自如,長得可以撐起一片天,短得可以塞進耳朵裡。我邊講邊演,唬得女兒眼睛睜得老大,一路安安靜靜。

    一路安安靜靜。北國的寒冬,道路在一片雪景中,如夢如畫。

    那是一次北海道的旅遊,漫長的移動中,遊覽車裡,大部分人都睡沉了。唯有我跟女兒,貼得很近,我邊說邊輕拍她,想讓她睡著。但,沒有,她始終睜大眼睛,望著我。從那時起,《西遊記》成了往後一年多,我們父女睡前故事的腳本。

    我們自己,包括我自己,長大以後,有多久,不信那些鑽天入地的神話了呢?

    也許,不能說不信,我們不是也看《哈利波特》,也看《復仇者聯盟》嗎?也迷《倩女幽魂》之類的電影嗎?但,我們看,我們卻不信。我們把這些妖魔鬼怪的影像,都當成娛樂來看了。可是,有時,這些娛樂又不僅僅是娛樂。

    我們跟著劇情,跌宕起伏,而笑,而泣,而悲,而喜,那是因為,我們被妖魔鬼怪的表象之下,人間劇場的種種牽連,給感動了。

    情侶之情,夫妻之愛,親子之恩,朋友之義,種種人間之牽絆,才是我們活著的人,此生此世,最難割捨的連結啊!

    但我女兒呢?在她聽我講「爸話西遊」的年紀,她卻是由衷的相信,這世界,必定存在著,那個踩著觔斗雲,騰雲駕霧,神魔來,打;鬼怪來,照打的,魔幻世界。

    我一定不可能忘記的,她的小手緊緊握住我的大手,每每聽到緊張處,我可以感覺她顯露緊張的手勁!

    是啊,就在那黑水河裡,一股焦躁不安,在靜靜湧動。水,緩緩的流,但船上一行人,睜大眼睛,瞪著河水,瞪著水下,看不到的,隱隱的,尾隨的妖怪!

    唐三藏知道他此行多舛,黑水不會那般平靜,沙漠不會那樣祥和,山谷不會那般牧歌。但他別無選擇,他宿命要前往西方,那遙遠的國度,取回度化人心的千百本經書。

    他義無反顧。

    像我,一個老爸爸,義無反顧的,在女兒臨睡前,為了她安撫一顆不捨白晝已逝,卻又的確睏倦疲憊的嬌小靈魂,而重讀了我擱置多年的《西遊記》。我義無反顧的,回到我的童年,我的少年。

    只因為妳,我親愛的女兒啊!女兒半眯著眼。她快要睡著了。她還不懂什麼叫義無反顧。但她緊張的,要我繼續講下去。

    她老爸我,是真的義無反顧的,為她繼續編撰關於一隻猴子的,為他師父排憂解難,一路打怪,降妖服魔,過關打卡的懸疑故事。講著,講著,我自己也興奮起來了。原來,生活也可以因為要跟女兒講故事而變得焦距更為清晰起來啊!

    往後多年,不管妳老爸我怎麼老,我都不會忘記,妳眯著眼,要睡著了,我放慢音調,輕輕的,說:那黑水河靜靜的流,載著唐僧一夥人,噢不,也不全是一夥人,還有豬,還有猴子,還有白龍馬,還有⋯⋯妳突然張開眼,說還有沙悟淨!然後抓住我的手,小手包大手的概念,喊著:還要再說一段。

    我怎能忘掉妳臉上洋溢的笑容?那是專屬於女兒的得意!那是專屬於女兒的,知道天塌下來,地陷下去,也會有妳老爸為妳頂住一切的得意!

    我常常是那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跟妳拉鋸,全世界最溫柔的拉鋸,多說一段,我希望妳快快睡著,一眠大一寸。再來一段,我多捨不得妳就真的睡著,每天我最期盼的睡前故事時段。

    我那時便明白,像所有父母親一樣的明白,孩子終會長大的。於是我們貪婪的,想「擁有」想「停格」孩提時代的當下。我偶爾會想,我們愛講故事給孩子,也是在重溫自己曾經有過的那些,相信飛天,相信入地,相信人的認知之外,必然存在神靈精怪之異想世界的天真歲月吧!

    不然,幹嘛要有那麼許多,專給大人們看的科幻,異想,神魔,等等小說電影動漫呢?

    我陪著妳奶奶,在等候檢驗報告。急診室裡,氣氛讓人焦慮,也讓人省悟。生命何其之脆弱。然則,我們建立起的,人際之網絡又何其之堅毅。妳奶奶,妳爺爺,曾經在我夜半發燒,焦急的抱起我,趕到小鎮醫院的急診室,徹夜枯坐。

    我不也曾,在妳發燒肺炎的夜裡,斜靠在病床旁,一夜時醒時眠嗎?生命終究是在生老病死的交遞裡,一逕往前的。

    但,我們走過,認真走過留下的痕跡,就會在日後,不知多久以後,竟深深嵌入我們的靈魂,構築成一片堅固的堤防,鞏固了我們抗拒世間悲涼,抵拒時間蒼涼的溫暖動力。

    我總會想到妳奶奶,在爺爺追打我過後,一邊哭一邊幫我擦拭淤青的模樣!我總會想到妳爺爺,恨鐵不成鋼的,嚴厲盯我的無奈!我總會想到,我攙扶他們,慢慢走過馬路,閒逛公園的畫面!

    我應該也是一隻精靈古怪的猴子,自以為可以「齊天」,自己為就是「大聖」。他們,妳的爺爺奶奶,也多半想用緊箍咒,想學唐僧的耐性,一手胡蘿蔔一手棒子的,想教化我!

    但,我的確曾經是一隻「冥頑不靈」的猴子呢!女兒,我們都曾經是,真的。

    當奶奶疲憊的睡著後,我翻開《西遊記》,一回且一回的,慢慢讀下去了。

    話說,那盤古開天,三皇治世,五帝定倫,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

    那座山,有塊仙石,每受天真地秀,日月精華,漸漸有了靈通,突然,有一天,崩裂,出現一顆石卵。每天風吹日曬雨淋,漸漸,漸漸,啊,漸漸形成一隻石猴模樣。有五官,有四肢,還漸漸會動,會學爬,會學走,會往四方八面,試探。

    天啊!女兒,我要說的,哪裡只是一隻石猴子呢?我根本是在說妳啊!妳不是就像那猴子?在妳美麗母親的子宮裡孕育,成形,五官具備,四肢漸伸,出了娘胎,就要學步學走,就要迎向世界了!

    我一定要跟妳好好再說一次《西遊記》。這次,我是說給自己聽。說給天下跟我一樣,曾經相信自己能飛天,能騰雲,能看到異想世界的父母親們聽。

    我們的孩子,都是孫悟空!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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