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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船系列4】協助游擊隊屢建奇功,鐵骨錚錚的抗戰英雄——韓鼎洛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在戰亂中協助游擊隊屢建奇功,鐵骨錚錚不改心志的抗戰英雄,韓鼎洛。 韓鼎洛暮年之時,與共軍對峙的往事,清晰如昨。 光陰迴盪,想到過去的九死一生常在夢中驚喜,胡亂的呼著一些逝去的名字。韓鼎洛高齡九十歲了,眼前的敘述也許含糊,但被共軍俘虜的往事,每段細節都清晰。 森冷的槍口垂下,又過了一關 被抓住時還不滿十八歲,一名八路軍用槍指著他的額頭怒吼,「你就是娃娃兵,我要槍斃你。」這一吼,四合院其他二十幾口人都噗通一聲跪下來求情,韓鼎洛顫抖的遞出學生證,八路軍一把搶下來,撕成兩半。韓鼎洛見到森冷的槍口舉起,又慢慢垂下來,知道自己又過了一關。 從驚恐的那刻起,韓鼎洛暗中立誓,「我這輩子和共產黨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共軍陳賡統帥四萬大軍,在洛陽展開全面攻擊,慘絕人寰的炮火,鎮日不歇。 八路軍於洛陽激烈巷戰,一枚手榴彈就在韓鼎洛面前爆炸開花,瞬間奪走視力與聽力,四肢也受損。好不容易視力漸漸恢復,右耳聽力卻每況愈下,為求自保,有一次脫下軍服躲到民家避難,屋外槍聲大作,一顆子彈不偏不倚飛來,瞬間削去韓鼎洛一綹頭髮,血流滿面,至今痕跡猶存。 「真的,只要再偏一公分」韓鼎洛直呼好險。 寄人籬下,溫飽已不易 韓鼎洛在河南省洛陽出生,祖父家有良田近千頃、房屋數十幢,生活優渥,只因兩次匪徒闖入,才使韓家全都亂了套。匪徒上門收刮財物,還盛怒放火燒韓家,房產證明與地契也付之一炬,從此生活陷入絕境。 另一次,韓鼎洛十歲時父親乘船出門做生意,不幸身染瘧疾,船家乘人之危,與匪徒勾結搶劫,把韓鼎洛父親丟到水裡,任其溺斃。 至此,韓家已無立錐之地,等到十二歲韓母撒手人寰,韓鼎洛就成了孤兒。寄人籬下,溫飽已不易,舅舅不願幫他交學費,除洛陽師範學院外他別無選擇,勤學且好強的韓鼎洛一試即中。伙食費仍沒著落,每到中午得越過洛水,步行十五里的路回家吃飯,幾次太疲累險些在路旁暈倒。 日軍惡行惡狀,讓韓鼎洛深受作為游擊隊司令的同學父親感召,十五歲投身抗日,負責情報蒐集,洛水守候,日夜回報日軍動向。 這段期間,韓鼎洛協助游擊隊摸走日軍哨所多處、破壞部分軍事設施,屢建奇功。「要和鬼子混熟,還學了日語,方便打探消息,好險都沒被識破。」韓鼎洛笑著說。十八歲時他在洛陽考取青年軍,隨206師經鄭州,乘隴海鐵路過開封,在徐州轉津浦鐵路,一九四八年至南京整訓。「能來到台灣真的太幸運,離家時身上僅剩三碗陽春麵的銅板,還跟不上206師的腳步,落後一大截。」 洛陽血戰倖存,韓鼎洛卻與青年軍走散了。幾經波折到了徐州,獲悉青年軍在幾個小時前才離去,多日未進食,萬念俱灰的倒臥在路旁。一陣刺耳煞車聲響後,一傳令兵跳下軍車喊道:「擋啥路啊!存心找死麼?」車內端坐上校與家眷一干人,皆衣冠楚楚,欲往南方避難。反觀自己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心中不禁一陣酸楚,只覺同為國家犧牲奉獻,待遇卻天壤雲泥。 等不及話別,步下高雄碼頭 舉家避禍的人實在太多,車票供不應求,韓鼎洛只能逢人磕頭苦苦哀求上車,頭都磕出血了。一輛徐州開往南京的貨車上有好心人見狀,騰了位子給他,才得以揮別徐州。 回憶在貨車內的情景,心還抖抖的跳,「那是散裝貨物的敞車,一顛簸,站不穩的人就被甩出去。」車內空間狹仄,有人站在連接車廂的詹天佑掛鉤上,腳一滑,下一秒就被無情的車輪吞噬,連叫都來不及;過山洞時因隧道太低,伏在車頂上的人走避不及,就讓洞壁削去腦袋,紅的白的濺了旁人一身。 之後至南京整訓多日,韓鼎洛誤信傳言:「想讀軍校須得唸完高中」。他旋赴家鄉洛陽,卻遇見共產黨滲透的中學同窗,鼓起巧簧之舌:「別回南京了,加入我們吧,咱以後就是幹部,共享榮華富貴。」但遭韓鼎洛斷然拒絕,等不及與家人話別,他又匆匆趕往上海與殘存兵師會合,沒有跨年時的歡欣期待,在一九四八年冬天,韓鼎洛步下高雄的碼頭。 改革開放,踏上魂牽夢縈的故土 初抵叫做「寶島」的台灣之南,路上行人穿著木屐,低矮木造房子近似日本,街道異常整潔,說著聽不懂的閩南語與日語,這是韓鼎洛下船後對台灣的觀察。比起大陸當年處處餓莩,台灣領先大陸不能以道里計。韓鼎洛深感慶幸:「我相信,人生這一步走對了。」 薄暮時分,炊煙裊裊,眷村婦女搧著爐火煮飯,一家人聚攏在小小的收音機前,豎起耳朵,聽王藍的「藍與黑」,鹿橋的「未央歌」,禹其民的「籃球情人夢」,還有馮馮的「微曦」,踩過遷台的光陰故事。韓鼎洛還記得村落那窄窄的巷口,一戶緊挨著一戶,密密麻麻像蜂巢,木造平房,房簷低矮,泥巴糊起牆壁。每當下大雨端臉盆接小雨,颱風天,狂風吹走屋頂,全家人瑟縮在牆角發抖。 遷台後在軍中服務三十六年,其中讓他引以為傲的,莫過於擔任金門政戰官員期間,將我方與中共的心戰宣傳品在戰地公布周知,不僅揭開過去神秘的面紗,促使對岸官兵對台灣的自由進步有更進一步認識,更巧妙將心理戰一改由過去的「守勢」轉為「攻勢」。 改革開放多年後,韓鼎洛踏上魂牽夢縈的故土,回報他的是鄉民的冷漠以待,原來離家後,連年飢荒與鬥爭幾乎將熟悉的人悉數帶走,這時方覺此處已是他鄉,毋須留戀,後來也再未踏入大陸一步。 許多友人移居美國,生活愜意,鼓勵他前往,但韓鼎洛認為在美華人被看做「五等公民」,只有台灣才是他的根,於是堅辭不就。日本NHK電視台亦曾專訪韓鼎洛,他面對鏡頭不假辭色,細數日軍侵華惡行:「你們真的壞透了,我最痛恨就是日本人。」其赤心忠膽,恰與身上的鮮紅綬帶,相互輝映。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3】看盡樓起樓塌 歸於平淡的漳州首富後代——李俊渠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繁華看盡,悟得平淡是真。昔日漳州首富後代,李俊渠。 台北有條東起水源路口崁頂,西止於和平西路二段平交道的漳州街,日據時代通往練兵場,既像堤防也像萬里長城,在一次次的都市更新拆除中,如今已被摧毀殆盡而另築新廈。歲月更迭,人事盡變,風華經摧殘而破敗就如李俊渠自幼及長,在最近處所看見的家族盛衰。 漳州城所在的福建省,有座第一銀樓「天華銀樓」,是遷台第二代李俊渠家族所擁有。他打開文件說,祖母林冷是出身望族的名門閨秀,祖父李港水晚清創立銀樓後傳給父親李炳芬,這位大少爺十七歲就讀師範學校立志當教書先生,卻奉父母之命不得不棄文從商,在延安路創立「天寶銀樓」成了當家。開幕時名詩人徐飛遷曾贈賀聯一副:「天池所孕肥,遮莫珊瑚歸鐵網;寶婺其光閃,好將簪彌供香奩」,賀客盈門的風光,李俊渠從小聽到大。 獨愛漳州滷麵和炊蛋家鄉味 再傳到第三代李俊渠時,不幸烽火已連天燒起,剝奪他安逸做銀樓少東的機會。「父親曾是漳州首富,坐享人間繁華。」無奈山河破碎、風雨飄搖,讓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富家公子從此嚐盡變故,愛別離苦。 雖然銀樓事業因戰爭停滯,但富三代李俊渠在台灣的生活還保有基本的優渥,民生西路200號華屋,出入黑頭轎車接送,吃的是山珍海味。李家長輩於新春時節總喜歡領著一大家子前往龍山寺、關聖廟祈安納福,燈燭熒煌,人流不息的盛況,總讓父親萬分思念家鄉漳州獨特的娛春會。 李俊渠回憶,父親長期胃口不佳,身形日漸瘦削,對食物興趣缺缺。唯獨母親烹調的上乘漳州滷麵和漳州炊蛋家鄉味,可連吃好幾碗。這兩道漳州人的靈魂菜餚是母親在大陸親獲祖母真傳的私房手藝,她又將道地烹飪秘訣傳授給李俊渠的客家妻子梁春華,兩代都未失傳。 一碗濃稠剔透的滷麵和耗時費工的家鄉味蒸蛋,散發著鮮甜的故鄉記憶,總讓滯台未歸的父親面露笑容,暫解思鄉之苦。 每逢佳節倍思親,童年情景宛然如昨,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孝順就是陪在長輩身邊傾聽往事,講好多遍,重複又重複,但是,李俊渠都專心聽,也發問討老人家興致。「思親不得見、相憶空餘憾,彼岸的黃金屋已然淒冷,」親愛的家人日漸凋零,離合聚散成為後半輩子必須面對的課題……。 孱弱的李炳芬於一九九四年與世長辭,留下大量手書,滿紙皆思親之情。每逢忌日及節慶,妻子都會端碗漳州滷麵和蒸蛋祭拜,讓在極樂世界的故人品嚐回味。 李家銀樓為首選,生意蒸蒸日上 思緒拉回一九三二年家鄉淪陷,舉家避亂廈門,兵災四十天,漳城財物被洗劫一空,祖父的天華銀樓自此走入歷史。剛滿十八歲的父親李炳芬奮發圖進,努力籌畫天寶銀樓,業績再度鼎盛,在商場恢復聲譽。無奈,命運再度試鍊,一九三七年七七抗戰烽火再起,漳城飽受日軍轟炸與蹂躪,李家只得慌忙舉家疏散到華安縣境,損失甚巨,直到盟國一九五三年參戰,天寶銀樓才得以重新再度復業。 戰爭之禍,一方面百業凋零,另一方面卻讓漳城地處沿海的內陸轉運中心各業繁榮,抗戰期間通貨膨脹、物價升高,常以黃金代替通貨,銀樓業務因此更為昌旺,第二間寶慶銀樓擴展,於漳城的熱鬧市井開業,高端買賣盛極一時。 雖然銀樓林立,但李家童叟無欺的誠信經營獲得鄰里支持,訂親、彌月、結婚等各種人生大事所需金飾,李家銀樓為首選,生意蒸蒸日上,「李家因此成為漳州首富。」李俊渠說。 撤至台北,大陸事業付諸東流 一九四五年,含著金湯匙的李俊渠出生之時,正是銀樓家業最輝煌之際,子孫中,他特別受到祖母寵愛,有次意外染上惡疾,祖母不計代價購買稀有的盤尼西林針劑,將在鬼門關前的金孫救活,從此更加呵護備至。 李炳芬事業有成,廈門總公司在各地拓點經營海內外國際貿易,一九四七年,經由特殊管道帶著五百兩黃金渡海來到台灣延平北路開設分公司,頻繁往返兩岸三地。兩年後,為樟腦滯銷問題取道香港轉赴台灣處理,原預定停留一、二個月事情即能完滿回程,不料一拖再延,竟拖延到七月,這時候,戰亂頻仍,上海淪陷,總公司全員只好匆匆撤至台北,大陸事業付諸東流。 祖母眼見時局艱困,暗用金條換來兩張珍貴的逃命機票,急遣媳婦郭玉笙帶著四歲的李俊渠搭機赴台避難,從漳州到廈門機場,顛簸了一小時的車程,沿路看到戰爭景象。 祖母親自送別最疼愛的金孫,一路上淌眼抹淚,萬般不捨,到了機場,祖母小心翼翼將一大籃五十顆生鮮雞蛋託付給母親收好,叮囑到台灣後要每天給愛孫吃一顆,補充營養。 明知雞蛋易破,可能無法如願帶上飛機,母親仍收下了一整籃祖母疼愛孫子的心意,並遵循祖母指示,用胸帶偷縛著幾塊金條,帶著四歲的李俊渠,搶搭最後一班飛往松山機場的飛機,自此與故鄉道別。 時局更加紊亂,事母至孝的李炳芬替妻兒申辦旅行臨時證明,設法將滯留大陸的母親接到第三地團聚,當時一家子已取得外交部核發的旅行證,但正要啟程時,卻無法出境,家鄉最熟悉的一切關進了鐵幕,從此與親人兩地分隔,生死茫茫。 無可避免淪為批鬥對象 一九五一年,大陸開始慘絕人寰的鬥爭運動,資產階級須在三個月內繳納所有黃金美鈔,曾為漳州首富的李家,金銀財寶滿室,無可避免地淪為批鬥對象,即使將黃金私藏糞坑、土牆和水溝下,仍被一一挖出充公,李炳芬五妹李月還因不堪受審折磨而精神崩潰,上吊自殺,悲劇傳到台灣,親人們不禁掩面痛泣。 縱使局勢險惡,李炳芬也未放棄與大陸親人聯繫,透過香港友人林贊水每個月轉寄三千港幣接濟家人,但求平安無災。一九五八年,掙得荷蘭皇家飛利浦電子公司的台灣代理權,成為永康公司董事長,但創業維艱,生意數度瀕危,幸得朋友增資度過難關。 一九六二年,對岸傳來母親死訊,滯台無法奔喪的李炳芬萬念俱灰,沉迷於京戲、武俠小說和麻將,為方城之戰揮霍萬貫家財,也因始終認為能夠反攻大陸,從沒在台置產,一家子居無定所,前後搬家八次,幸而賢良的妻子不離不棄,用愛感化懷憂喪志的夫婿。 看著年幼的孩子,李炳芬力圖振作,再造銀樓事業二春。「人生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子承父業的李俊渠悠悠說,長短與苦樂其實都是如夢泡影,寬心看待。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2】護送老兵骨灰歸故里,一個都不能少——正直「憨」人高秉涵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實現落葉歸根的囑託,二十多年間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的正直「憨」人,高秉涵。 石榴開在初冬,離家的那一天,寒意已濃,高秉涵穿上媽媽補過的厚重破棉襖,心裡微微不安,此去經年,山高水遠,不知何日再見。從十九到九十,輾轉幾十年,日子真的一眨眼過去。那天還像昨天,竟然已從少年到老年,青絲變白頭。 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 穿越死亡幽谷跫音隨時竄起,彷彿尋常過著日子,但猛一瞬間,望向天上白雲、一碗熟悉的麵,晨間散步的林間,或曾一起走過的景點,「媽媽已經不在了!」驀然浮上心頭,一陣酸緊,一陣昏眩,淚就禁不住流下來,母子短暫的情份竟如夢泡影。 回想一九四六年,離家隻身前往南京流亡學校,高秉涵在父親墳前磕三個響頭後,媽媽顫巍巍反覆叮嚀:「兒呀,無論碰到多大困難,都要頂著,要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等你活著回來。」記著娘親這句錐心話,高秉涵逃難吃盡苦頭,也不放棄活下去。 苦難時節,必須靠勇氣與信念撐住。高秉涵和同學搭上馬車,依依不捨回望,故鄉越來越遠,臨別前,裹小腳的姥姥摘一顆石榴給他,高秉涵忍不住馬上吃了起來,這時,同學們指著前方對他說:「看,你娘跟你打招呼呢!」只因多咬一口石榴來不及,再抬頭,馬車已拐彎上路,從此再也沒見過母親,錯失道別,心中的憾意與日俱增。 高秉涵這輩子再也不吃石榴了。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 遙記那貧寒童年,媽媽經常為了生火煮粥,搞得滿臉黑漆麻烏。生不出火,叫天天不應,就坐在地上暗自飲泣,擦乾眼淚後,再接再厲。生活再多波折,都得自己前行。 媽媽本性開朗熱情,但是生活的挑戰和失望使她變得敏感疲憊,在人生易逝的悲傷境界中求生,蒼涼又悲壯,如今媽媽在大陸過世,終於得到解脫了,悲哀煙消雲散。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啊!幸福已崩解,此生不可能停止住傷痛。黯然接受媽媽已永遠離開的殘酷事實,默默回想不捨,懊惱、追悔與自責,「子欲養親不待」,再多的追悔也追不回一分一秒,只能抱憾為媽媽鋪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 救命兵的帽子繡著共產黨徽 時光回到國共分裂的一九四八年,在家鄉創辦新式小學的父親在動亂中被槍殺,母親察覺到不安危險的氛圍,要十三歲的高秉涵趕緊離鄉避禍。連夜為他縫製的圍巾,到現在還珍藏在箱底。 媽媽當時還千叮嚀萬囑咐,要他跟著帽子上有太陽的部隊走,千萬別跟著五星共產黨;可是,一位共產黨員卻救了自己一命,內心矛盾,幾十年無法解開。 那是逃難途中,渴極餓極,一位士兵正舀了一勺稀飯準備入口,不小心跌了一跤,滾燙的稀飯就灑在高秉涵腿上。沒有醫生,沒辦法治療,幾天之後,水泡破了、成群蒼蠅跟著他,還開始發高燒,腿腫得跟冬瓜一樣粗,傷口爬滿蛆。 高秉涵只記得自己萬念俱灰:「真的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想死,活不下去了!」就在生無可戀想要結束生命時,遇到一個揹著紅十字包包的少年兵,拉著他,幫他把腿上的蟲子沖掉,然後用救急包處理傷口,「痛不痛?」少年兵還溫和問他。 高秉涵看著救命兵的帽子,竟然繡著共產黨徽紅星星。 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 好不容易輾轉逃難到台灣,因為無處可庇護,高秉涵只能睡在台北火車站,沒有食物,拿著棍子和野貓野狗搶食,和乞丐沒分別。同鄉好心人伸手援手,才半工半讀唸完中學考上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當上軍法官。審理的第一個案子,是一位金門士兵,在值勤站崗時,冒險抱著一個輪胎,試圖游過海峽到對岸的廈門。他想要帶回當年被抓兵時,懷裡揣著要給母親治病的藥。 情治高張,肅殺的戒嚴氣氛下,這種案子只能判處死刑。高秉涵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想想自己的遭遇,完全能夠同理士兵思親的孝行。一個盼望探視病重母親、思念家鄉的人為什麼有罪?為什麼只能被判死刑?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讓他毅然退出軍界。 執著於理想的「憨」人,只要覺得是正向的,善良的,就不畏艱難前進。 兩岸開放後,高秉涵曾到廈門四處找尋該名逃兵的母親,想幫助她做些什麼事,只是那位母親早已搬離住所,多方打聽也沒尋到。 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離開軍界時間充裕,高秉涵開始付諸行動,實踐早已計畫多年的善行,以法律專長擔任多年同鄉會會長,和老同鄉一起照顧榮民,付出幫助與心靈慰藉。歲月殘酷,有感情的榮民老伯們逐漸衰老,盼著兩岸破冰卻未見曙光,深怕等不到再回故鄉那天,只能在油盡燈枯時,操著鄉音託付高秉涵,將來有一天若能夠通行無阻,一定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老家,「生要見人,死要見墳。」滿懷澎湃,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大家都是離散之民,漂泊之人,我能做的就全力去做。」時間不等人,當真正可以返鄉時,高秉涵帶著承諾與理解,實現一個個思鄉念親的囑託,讓老同鄉們安心闔眼。隻身來台無依無靠,也因缺營養而轉不成大人,一輩子瘦瘦小小,好像十五歲後就沒再長個子。四十四公斤的體重聽來瘦得離譜,卻還要雙臂扛起大理石骨灰罈,越過遙遠的海峽回到故土,可以想見,他的背,已駝到什麼程度。 然而,受託的每個骨灰罈要安全送到,一個都不能少。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責任是沉重的,心情卻愉悅,每趟旅程都是考驗,也都是驕傲。就這樣二十多年過去,從不間斷,高秉涵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最遠到達甘肅、新疆,長途跋涉,只為老榮民魂魄有了依歸與安頓。 往大陸演講,許多大學生問他愛大陸和台灣哪邊多?他笑著反問,「你愛母親多,還是父親多?」對高秉涵來說,生在山東,安身於台灣,大陸和台灣都是他的母親。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1】小小羊兒要回家——漂泊老兵金德培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半生漂泊,與親人聚少離多,最後在戰亂中輾轉至台灣生根的安徽老兵,金德培。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飛機一飛上天空,我就開始流眼淚了,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孑然一身離開家鄉。」。等了半個世紀,封鎖的兩岸總算解禁,踏上家鄉的故土,金德培此時心頭既升起了團聚之喜,也混雜了離世之悲。 一九八六年,金德培接到廬江三姨媽的來信,得知母親已在大陸孤單離世,他雖急切地想去奔喪,但當時兩岸尚在對峙,只能臨海追思,隔岸燒香。「孩子在這邊,媽媽在海的那邊,我只能在心裡跟媽媽報平安。」好不容易等到了兩岸開放,能自由往來,踏上歸鄉之路的金德培卻近鄉情怯,就怕「相見不相識,笑問何處來」。 所幸踏上家鄉的故土之後,血濃於水的親情很快地湧現在親友故舊之間,到處見到「歡迎回祖國」的迎賓標語,心中升起了溫暖,一旦相見就知道是一家人。思鄉的老翁和嬉戲的孩童,毫不違和的迴蕩在阡陌縱橫裡。下了飛機走進村莊,到處見到「歡迎回祖國」的迎賓標語,金德培頓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回家就是親切,無論分開多少年,一旦相見就知道是一家人。 回家 金德培眼前所見的老家好像一切如舊,卻又像未來過的陌生。時代變動,祠堂早已荒廢,牌位塵封荒草之間,香火渺渺。遠處的山音奏響,金德培的大兒子在大山中撐起了陽傘,為奶奶招魂,本來分明是太陽高掛的大熱天,結果金德培大聲喊了媽媽的名字後,天空竟然驟然下起雨來!信是媽媽聽見了,也回應了。 掃完墓後,金德培帶回一把故鄉的泥土,家鄉的回憶,這樣絲縷在心中迴盪。年事已高的金德培帶著女兒回老家捐贈電腦設備、一圓返鄉濟貧的宿願後,在二○一九年一月十三日辭盡了人間辛苦,與摯愛的妻子阿麗長眠於台灣,永遠相伴。 童年 金德培曲折的一生,要從父親早逝,母親緣淺,從小在舅舅家孤單長大談起。一九二九年,他出生在安徽巢湖,三歲父親過世,母親在深沉的悲痛、精神幾近崩潰之後,隨著寺廟的尼姑赴他鄉帶髮修行,金德培唯一的印象就是,母親喜歡喝茶,母子間的濡沫天倫,總繚繞在茶煙之間。 舅舅家計沉重,無暇顧看外甥,他直到十二、三歲才勉強升上巢湖中學。然而,戰亂來得猝不及防,上課時都在躲空襲逃命,少年生活一片慘白。 一九四五年,八年對日抗戰好不容易勝利,但新的衝突卻又爆發了。老百姓的心情像碎的瓦礫那樣四分五裂。內戰的烏雲越來越近,國民政府四處招考青年從軍,這天,招兵大隊到了安徽。「聽到有人喊,有人在找兵,帶去訓練,就有飯吃。」 懵懵懂懂、只求溫飽的金德培當時毫不考慮地就填寫了報考表,結果順利過關,穿上了軍服。「那時候戰亂,無家可歸,想爸爸媽媽,為吃穿發愁。考官叫我們寫一篇國文自我介紹,寫得出來就通過。」金德培寫的就是自求溫飽的孤苦身世。 幼年軍 隨部隊開拔,離鄉背井的金德培加入了幼年軍。此時,修行在外的母親早已不知去向,連道別的家人都沒有。金德培便一路默喊著親娘的名字,星夜兼程。他沒料到日後會輾轉到台灣。這一別,路途遙遠,這對情深緣淺的母子,就斷了音訊。 翻山越嶺間,憲兵騎兵隊分派金德培作騎馬、射擊和作戰的訓練。部隊一路開拔到巢縣蕪湖的新兵分校,又到南京駐紮。在小營訓練騎馬時,一個騎兵連有一百多人,組編有三個排。憲兵需要高個子,合格的金德培因此開始在南京大學的公園養馬受訓。 騎兵隊 馬匹相當高大,金德培按照教練教導,把繩子拴在馬鼻子上跑一圈,掉下來了就再爬上去,反覆操練。久而久之,鍛鍊成了錚錚鐵漢,少年的稚氣逐漸褪去。他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同時帶刀、荷槍和騎馬並沒有想像容易。當年只有一塊破布披在馬背上充作馬鞍,背起軍刀跟長槍,拉著粗繩,後腳扣住馬肚子,眼睛還要盯著前方。要馬跑快,就要放鬆韁繩,用後腳跟踢馬,馬兒就會跑;要慢的話,就要把韁繩拉緊,真的不容易。 摔下馬受傷是兵家常事,擦藥後又得生龍活虎地繼續操練。實彈射擊頂多只有兩周練習。真人舉起靶牌,對講機那邊就指揮槍口打向活動靶,簡直像玩命。金德培韁繩拉在馬背,單手開槍,槍法準確度達到百分之七十五,算是高手。 國共內戰爆發之後,金德培隨憲兵部隊一路南下,常被共軍游擊突襲,打了跑,跑了再打。部隊到了廣東碼頭之後,搶上船的難民把碼頭擠得水洩不通,大家搶攀麻繩登船,船已經開始出海,部隊沒能擠上去,只好轉到雲南和貴州。 共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即使晚上也得趕路。走了太久,人馬疲憊不堪,夜路看不清楚,沿途都是懸崖山壁,只能前後扶著前進,山勢險峻,許多人都掉下了懸崖。 富國島 騎兵部隊這一路撤退得紊亂,憲兵和陸軍的編制全都打散了。翻越長江上游的紅河,來到越南後,部隊又被越南的法國軍隊解除武裝,羈困了四個月,然後被送到越南的富國島。 在富國島上,金德培跟著同僚在海邊撿茅草當建材。「房子蓋得很不好,一直漏水,天天重新蓋。」一待就是四年。那個時候,「大官貪、小官貪、通通貪!」被剝削的部隊,連米飯裡都常摻雜骨頭和沙子,難以下嚥。 不久後,耳語傳來:說是白崇禧的部隊,遭軍隊夾擊,被解除武裝,也軟禁在富國島。當時也流傳著要放棄富國島部隊的謠言。又聽說:蔣委員長寄望富國島部隊能在反攻大陸時從越南進入,因此把殘部整併,成立了「留越國軍管訓基地」。 然而,島上的部隊卻為了能轉移到台灣,開始絕食抗議。當時富國島的部隊司令官便不斷地寫信求援。直到一九五三年六月底,留越部隊才終於分批抵達台灣。 來到台灣 金德培至今都還記得,在高雄港下了船,老百姓拿香蕉給他們墊肚子,恭喜平安。沒多久,金德培在山上駐防時,遇見了泰雅族的姑娘高香妹。他喚她「阿麗」,泰雅族語是「竹筍」的意思,這名字就像她本人一樣,踏實真誠。 娶到阿麗,讓飄泊半生的金德培感受到難以置信的幸福。經歷了多年轉戰跋涉,如今這娶妻生子的尋常人生,給了金德培從未夢想過的安定。 儘管家境清寒,工作繁重,金德培對於四個孩子的教育,卻是用心留意的。他會每天在簡陋的家屋前庭升起國旗,讓孩子們看到父親對國家的敬重。他每天會將報紙的重要消息和社論,用紅筆圈好,放在桌上,鼓勵子女多讀報紙。金德培親身經歷了抗日和內戰,所以對於日本和美國有著獨到地警惕,並且常告誡子女要引以為戒。金德培的身教和言教,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四個小孩,尤其是二女兒,素梅。這個小女兒,從小就有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好打不平,小時候希望當老師和護士。長大後當過歌手、演員,卻在星光最璀璨的時候急流勇退。 女兒高金素梅 高金素梅遭逢大病,才初癒又為了維護台灣原住民族的權利,毅然決定參選從政。為了以原住民身分參選,小女兒和爸爸商量著要改冠母姓的想法,想不到金德培立刻就同意了。 金德培在原鄉住了大半輩子,山地原住民長年來所遭遇到的困境和問題,他見得太多了,他很高興自己的女兒願意出頭為原住民爭權利。對金德培來說,素梅不管姓什麼,都是自己的女兒,他唯一掛心的就是他嬌小的女兒能不能承擔這麼重大的使命。所幸,高金素梅用她正義的稟賦、謙和好學的才能和負隅頑抗的鬥志,在險惡的台灣政治叢林中,花了二十年披荊斬棘,為台灣原住民族的歷史、權利、教育、健康和未來,開墾出了一條生路! 她堅定反對靖國神社、反對美國侵略戰爭的運動,更讓金德培與有榮焉。讓他不禁覺得小女兒盡得了他的真傳!然而,政治鬥爭裡那種你死我活的凶險,卻又讓金德培始終放心不下。對於小女兒,除了心疼不捨和開心自豪外,他心裡還有一份作為父親的、愛的本能,那就是永不止息的擔憂。 愛妻阿麗 當年,東勢有兩家電影院。憲兵隊營區就駐紮在東宮戲院旁。一天,金德培在戲院門口巧遇了阿麗和她的母親,於是他請這對母女看電影,也進一步熟悉起來。 阿麗愛唱歌,金德培和她的定情合唱曲就是《綠島小夜曲》。懵懂的少年不知道什麼叫戀愛,只覺得自己孤家寡人,台灣沒有親戚朋友,自己和阿麗的交往也沒什麼阻礙。「有夢就是希望,很希望可以建立家庭,傳宗接代。」二十五歲那年,金德培退伍娶親,在路邊攤簡單宴客結婚,以山林一間泥土蓋的老屋當作新房。 那個時代,無依無靠的退伍軍人,誰不是為了養家活口,而擔子沉重呢?金德培當時的薪水很少,還要耗盡體力上山打石頭做工賺外快,才能勉強一家餬口。 金德培感激愛妻把孩子帶大,但也最不捨愛妻因病遭遇折磨。阿麗的鼻癌發現得太晚,連打嗎啡止痛,還是極為痛苦。「我很感謝她。我這個窮阿兵哥沒錢啊,很苦,一家人睡地上、睡草蓆。」 金德培這一生最愛的一首歌,是《小小羊兒要回家》。他和阿麗一起唱過,自己也時不時地會拿出口袋裡的歌詞,在可以唱歌的場合,高聲歌唱。金德培愛這首歌,是因為:在這首歌裡,有對母親的思念、有對阿麗的感謝、有對子女的關愛,也有對亂世浮生的牽掛。 青春是在戰亂中渡過的,所以金德培特別珍惜在台灣的和平歲月。有了和平,就算貧窮困頓,也還能保有打拼就能贏的期待;有了和平,就算胼手胝足,也能對下一代有個出人頭地的指望。 金德培知道,戰爭一旦爆發,尋常百姓的期待和指望就會被一筆勾銷。因此,他就更喜歡這首《小小羊兒要回家》。這首像童謠的歌曲,就好像媽媽對孩子的叮嚀:只要把和平這盞燈火點亮,就算太陽下山了、天色暗了,小小的羊兒也不必害怕,因為吃飽了之後,只要跟著媽媽,就能回到亮著燈火、安和平穩的家。 對金德培這一代的人來說,和平真的是得來不易,千萬不能因為一些權力和私利的惡質作弄就被糟蹋了。他懂得這個道理,也希望後代都能懂得這個道理。 紅紅的太陽下山啦咿呀嘿呀嘿 成群的羊兒回家啦咿呀嘿呀嘿 小小羊兒跟著媽  有白有黑也有花 你們可曾吃飽啊 天色已暗啦  星星也亮啦 小小羊兒跟著媽 不要怕  不要怕 我把燈火點著啦 ——《小小羊兒要回家》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