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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主持中廣「快樂兒童」,白銀阿姨桃李滿天下,除了宣讀中央重要文件,還是兩蔣和蔣宋美齡的隨行代讀。受到全民崇拜,將一生奉獻給中華民國廣播的白銀,卻也涉入過匪諜案,嘗受冤獄之苦。原來這位深受愛戴白銀阿姨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歷經波折的她被幸運眷顧,同時付出了很多努力,才有機會站在大眾面前,將自己的聲音傳到全台各地。 海風夾著汽油味吹向甲板,白銀感覺到一股鹹氣。搖晃在茫然晝與夜的一九四九年。她還新婚,嚮往著兩人共築新世界,然而突如其來的炮火,轟向她難以預知的未來。 那時,她絕不知道自己能帶領台灣打造一個美聲世代。「播音員用盡洪荒之力高聲恭讀總裁訓詞,太用力念不上去,嗓子還啞掉發不出聲音,我卻越唸越響亮。」白銀比手畫腳地說起北京老話,帶著一絲自嘲形容,「其實就是老天賞自己飯吃」。兩位蔣總統和夫人都自知鄉音濃重,讓台灣人聽來費勁,於是搶著指名白銀隨行代讀文件。蔣家人喚她白銀小姐,蔣夫人叫她白同志,社會大眾則尊稱她為白銀阿姨,成為蔣家御用固然身分尊貴,但中廣與央廣還是得兩邊軋班,盡職擔任專業播音員。 顛沛流離踏上寶島 這位全民崇拜,鐵粉遍及各階層,扎扎實實塑造一個美聲世代,又被台灣領導人重用的廣播泰斗,卻令人意外的曾經牽涉恐怖的匪諜案,險象環生差點就冤獄終身。頂著一頭飄飄銀絲的白銀回憶到此,餘悸猶存。訪談的二○二二年,她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畢竟年歲大了,膝蓋經常使不上力,起立坐下得費點勁,不過說起話來,美聲依舊,嗓音不見老人常有的黏膩沙啞,十分甜美圓潤,一時興起,起身提飽氣,音高八度唱起《妝臺秋思》,隨著樂曲流瀉,一雙眼,頓時閃起讓人不易察覺的淚光。 過往太多苦澀回憶,湧上心頭就情不自禁的逼出眼淚。許多人許多事,像真珠一般散落在時空裡,直率而明亮,面對生命中的橫逆不順,很有種安天知命的無奈。 一九四九年,白銀之所以和夫婿從南京搭上大江輪來到台灣,是因為看到爺爺的大衣櫃鏡子上貼著一張世界地圖,地圖上有處形似蕃薯的彈丸之地,正是第一次好奇的台灣,雖然遙遠又陌生,但夫妻倆決定跟著孫立人軍隊搭上大江輪前往小島台灣,原先想法很單純,「我會唱歌啊,謀生應該沒問題。外面世界挺有趣,我要去走走。」 白銀歌唱得好,源自父親在東北家鄉打理戲園子,從小耳濡目染,從東北蹦蹦戲到河南梆子,再到後來的北平京劇,隨口都能哼上兩句。體型矮小底氣卻足,嗓門特別高昂,沒有麥克風也能摁著胸脯拔出高音。「我就是矬老婆高聲!」 一心嚮往外頭的遼闊無邊,哪料到卻遭遇漫天烽火,顛沛流離的踏上寶島後像隻躁動的籠中鳥,無法展翅飛翔,「浮沉年代,能擠上逃亡潮,已算少數幸運者。」三天船程,所有軍民都在甲板上晃悠的吃和睡,漏夜急駛終抵基隆,這個北台灣時刻陰鬱的雨都,向白銀預告著緊接而來的夢魘。 簡單四個字卻惹來大禍 輾轉在國防部女青年大隊擔任上尉音樂教官,好嗓音派上用場,正準備迎接新生活,未料某個深夜,兩卡車憲兵包圍了宿舍,氣氛肅殺。「好像說我家藏有什麼重大武器!」一大群人翻箱倒櫃,搜出一封自中國大陸寄來台灣的家書,親人原本稀鬆平常的紙間思念,卻始料未及的被冠上反動文字大帽子,飛來橫禍。 「那不過是三姊給我寫的普通信,我才十幾歲嘛,那想到那麼多。三姊只是說服我『回家來吧』,沒想到簡單四個字卻惹來大禍,憲兵拿著這封信說我跟大陸有秘密聯繫,是匪諜。」惴惴不安的年代,連想家都成為罪名,戒嚴時期,再多辯解都無濟於事。白銀連同夫婿和多名女青年大隊學生遭到逮捕,一起被帶到陸軍總部鳳山看守所拘禁羈押,兩度被提問審訊,要她趕快承認自己是匪諜。 世上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她當然害怕,總不能無中生有吧,「先生大我十幾歲啊,他們就認定我是藏在他背後的一個間諜!」威權體制下,花樣年華變調,白色恐怖降臨。「被問到犯行若不承認,那要受刑!劈哩啪啦打嘴巴,一個女青年隊學生受審被送回來,臉都腫了,而且是兩人把她抬回來的,我嚇死了!」 幸好逃過一劫,殘酷的審訊沒發生在白銀身上,拘禁地點從鳳山轉到台北一間休養所。「我只能整天都看天花板發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生頭次大遷徙,從出生地東北,跨過黑水溝,來到寶島台灣,以為未來是嶄新一片,怎知竟墮入無盡的闇暗。 白銀是回族人,回教徒不能吃豬肉,戒嚴監獄日常不見光,更遑論顧及囚徒宗教信仰,她只能拔下脖子上一條金鍊,換來一大桶雪裡紅炒牛肉,裝在奶粉罐裡,吃完一罐子,等於吃掉三條金鍊子,終於被告知即將獲釋。「監獄規定犯人不能發出聲音,可我一聽到自己將要放出去,還是忍不住大聲地哭,把恐懼發洩出來。」淚水就像輕按下的閘門開關,瞬間狂瀉而出,這一哭,足足三天,人生眼淚一次流盡。 出獄後,始料未及的戲劇性轉折,厄運結束,好運降臨。民國五十七年八月二十日,白銀當選第三屆十大傑出女青年,一場在三軍球場上演的戰鬥晚會,客串主持人的白銀幸運被總政戰部主任蔣經國慧眼相識而發掘,將她調往政戰學校負責清晨六點鐘播音,「五點多鐘我就騎著腳踏車出門,我一個沿路啊~練發聲,全校師生聽到我在唱歌,就知道,起床號要響了。」 將近八年,白銀就這樣認真地往返復興崗電臺與幹校音樂系教室之間。練播音也練聲樂。「我沒有什麼學歷,我就很上進啊,要聽別人播的什麼樣子,可是有一樣我比他們好的是說,你現在聽我聲音,不像八十幾歲的人,我學聲樂的,一說話肚子就動,我是丹田發聲,不會啞掉。」 圈粉無數的首席播音員 發了狠似的拚命上進歲月,奠定白銀廣播事業的穩健起步。從早期的各種會議、運動場上擔任宣讀,甚至用擴音喇叭對山頭喊話,幾乎各種性質的播音工作,白銀都嘗試過了。民國四十四年,終以第三名優異成績,考進中廣;那年二十五歲,中央政府部分重要會議,都會指派白銀負責宣讀文件。 坐上首席播音員位子的白銀自此一帆風順,主持收聽率超高的「快樂兒童」,「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郊遊。」好聽又容易上口的主題兒歌飛進千家萬戶,而國共對峙除導彈和子彈外,聲音也被用作一種武器,她晚上赴央廣對大陸聯播新聞,心戰喊話,這樣三頭燒的日子,持續三十多年,後期還包辦電視臺播音班,李艷秋就是她口中「無心插柳」的教學成果。 回看一九四九民族宿命,白銀選擇潤養自己的下半場人生,「我是給總統唸訓詞的,誰都知道我,我怎麼敢回大陸?我不敢回去,可以偷偷給他們寄錢去,他們也過得很好。」對白銀而言,回不去的,不是家鄉,而是時光。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