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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是過於沉靜的謊言

初雪的時候,我生了一場病。 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早,在十一月底的某個傍晚落下,與物體接觸時即刻消融。按節氣,是小雪之後的小雪;按柏林人說法,這雪不早不晚,不過是回歸童年的下雪時節,是氣候變遷問題大量湧現後,難得出現於正規時間的雪。原來我認知的早,實為將他們眼中的異常視作正常。 一直都知道早與晚,正常與非常——或者說,形容詞詞組本身——是感知的相對問題。卻沒想過「習得」相對的意義,竟是一件宏觀的作業。 生病之前的日子,是生日。德國習俗是不可提前慶生的,生日前祝福的生日快樂,不會讓人快樂,是招喚來年厄運的咒語。生日當天的電話與訊息,是禮貌,是維持人與人關係的橋樑;相見的慶祝活動則表親密。祝福遲到一兩天無所謂,反倒是體貼壽星生日忙碌的心意。 於是生日當天應好友們邀約前往Guitar Wolf的演出。LIDO音場不好,破破舊舊的,喇叭好似隨時會爆開。台上亂成一團,台下人人手拿大杯扎啤隨音樂用力搖晃不在意濺出,尖叫此起彼落混合藍色綠色與紅色的光,創造一股和諧。讓人不自覺來回吧台,點了一杯又一杯。 好友俯身對我說,他好久沒有享受這樣的「柏林時刻」了。什麼叫柏林時刻?我在人群與音樂中使勁吼叫詢問。「像你現在這樣,很快樂。像煙火一樣。」他同樣嘶吼回來。 是吧。我傻笑,乾掉手中的酒。喝到一個節點的感受最快樂了,彷如坐進太空艙隨時間在黑暗宇宙無重力地翻轉,扭曲。接著啪嗒一聲,太空艙門打開,宇宙的不明氣體瞬間湧入,必須立刻尋找遮蔽空間,躲起來努力控制身體湧出的慾望。它們就要噴發。噴發。 一年一度的生日會像煙火般,咻,蹦,然後結束。留下垃圾、空氣污染,和可能已經造成的災害。可是快樂的人對沿途的污穢不用負責。因為快樂,所以噴發。 回過神的時候,藍色綠色和紅色的光消失了,四周只剩我的咳嗽聲,連續幾天,在靜謐的公寓內不規律出現。又再過了幾天,窗外屋頂躺有積累的白色,仔細分辨才發現,散落空中的原來是雪不是雨。 記憶裡柏林的雪多和雨相伴,誕下濕漉及灰稠色調,為城市的歷史增添悲愴。 病中的雪是魔幻的。細細綿綿的白輕盈旋轉,一層一層,像製作千層麵那般輕巧疊上,累積為人間的厚重。偶爾會落了節拍,忽地跌落,看上去純然無害。或許雪本身即是一場魔幻,一種浩蕩的謊言,純白地覆蓋參差不齊又焦躁的色彩,那些顯眼耀目的在雪面前全都失了自己。 雪用純白吞去了聲音,吞沒了顏色,掩飾人間的瑕疵——前晚路邊的嘔吐物,形狀各異的狗屎,都將不被看見——而後成為陷阱。 看上去的純然無害,是雪的謊。不被看見也就無從防備,雪是太美的陷阱。 雪一連下了好多天。病未痊癒但已有體力出門的日子,我站在月台等待遲到的地鐵,仰頭欣賞驟然紛飛的大雪。 「這麼漂亮的雪,就算地鐵遲到也無法生氣吧。太卑鄙了。」不知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的街友似是揶揄笑著自語,來回在欄杆並排放上他作的雪人。一個,兩個,三個。 或者人生就像雪這樣,卑鄙地以祥和偽裝坑洞,讓你專心走路也會踩空跌跤,想扶地起身卻伸手摸了一把狗屎,而大片純白吞噬你的怒吼。可你仍舊會忍不住想與之靠近的本能衝動,生病也罷。若抽換詞面,或許愛情,快樂,慾望,任何一種美麗並充滿誘惑的名字都像雪一樣。 可能,其實什麼都像雪;如同其實什麼都可以像人生。只要你還活著。 關於作者: 台灣眷村文化學校文字主理人。柏林洪堡大學南亞暨東南亞研究碩士,身兼作家、文字編輯、企劃創意規劃等身份,著有《白搖滾》《前面有什麼》兩本音樂小說。現旅居德國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