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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二十

<雖然有時故事裡沒有鬼狐妖,但婆媳之間的矛盾,卻讓無辜小孩成了報應的祭品!還是未免太殘忍了。>

    傳統中國社會,大家庭制,政治倫理強調以孝治國,長輩耆老的地位非同小可。男尊女卑,父在父權威,父歿母掌權。長子在大家庭制裡,唯有等父母皆亡,才真正出頭天!媳婦熬成婆,充分說明了,公公婆婆尚在,媳婦是很難有地位的。

    南宋大詩人陸游,與妻子相愛,無奈婆婆不愛,陸游不得不順從母親,休了妻子。兩人一輩子遺憾。蒲松齡必須處理這貫穿中國傳統社會的家庭老問題。

    他寫了〈珊瑚〉。珊瑚何許人也?

    安大成的妻子,姓陳,小字珊瑚。她嫻淑,可是婆婆難搞。大成父孝廉,但早卒。寡母一手帶大。

    「生母沈,悍謬(兇悍性急)不仁。」但她無論怎麼虐待媳婦,珊瑚都無怨色,侍奉婆婆至孝,「每早旦,靚妝往朝。」每天大早起床,打扮整齊,便去跟婆婆問安。這婆婆多難搞呢?

    舉個例子吧!某日,老公身體微恙,媳婦照舊梳妝打扮之後去婆婆那,就被K啦,「母謂其誨淫。」怎樣你不知道我兒子生病嗎?妳還打扮得花枝招展,幹嘛?去勾搭男人嗎?

    媳婦趕緊抱歉,回房,「毀妝以進」,這樣也不行,繼續被唸!

    兒子孝順,見寡母不爽,怎樣呢?扁老婆給母親看啊!「生素孝,鞭婦,母始稍解。」真慘!甚至,兒子知道寡母不喜媳婦,乾脆分房而睡。但這婆婆實在難搞,長期總不是辦法。老公最後選擇休妻,討好寡母。

    休妻容易,被休掉的妻子,可不容易!在傳統社會,可是要「被另眼相看」的女人。

    於是,出了婆家大門不遠,珊瑚啜泣「為女子不能作婦,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說罷,拿出預藏的剪刀,猛刺喉嚨,被急救下來,鮮血沾滿衣襟。

    大成只好先送她到嬸嬸家暫住。嬸嬸王氏,寡居。過了幾天,大成知道珊瑚狀況穩定了,便去嬸嬸家要珊瑚盡快返回娘家,以免母親生氣。嬸嬸問他珊瑚何罪?老公說她不能事母。珊瑚聽了並不為自己辯護,只是一直哭,一直苦,哭到「淚皆赤」!老公不忍,作罷返家。

    但寡母終究知道此事,大怒。

    跑去責罵嬸嬸。這嬸嬸王氏好樣的,袒護珊瑚,「婦已出,尚屬安家何人?我自留陳氏女,非留安家婦也,何煩強與他家事!」頂得好,頂得妙!你們安家都趕她出門了,誰收留她,干你們屁事?我留的是陳家女兒,何來安家媳婦?滾吧,你們!

    刁蠻的婆婆,踢到鐵板了。「母怒甚而窮於詞,又見其意氣詾詾,慚沮大哭而返。」可見這婆婆不是真兇悍,而是柿子挑軟的!這段是伏筆,之後各位會明白,何以這麼說。

    反倒善良珊瑚不好意思了,怕給嬸嬸平添麻煩。

    正好,寡母的姊姊,于嫗,年六十餘,子死,止一幼孫及寡媳,過去對待珊瑚非常有善。珊瑚便去投靠她了。于嫗知道來龍去脈後,要替她討公道,珊瑚力言不可。於是便跟于嫗住下來。珊瑚的哥哥,想為妹妹另謀婚事,珊瑚不肯。只願在于媼那,織布紡紗以維持生活。

    休了珊瑚後,寡母仍想替兒子找房媳婦。可是,「悍聲流播,遠近無與為藕。」雖然那年代沒有網路,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家有悍婆婆,誰敢嫁啊!

    有趣的是,寡婦的小兒子二成,長大了。娶了門媳婦,叫臧姑(她怎麼不怕悍婆婆呢),原來啊,她「驕悍戾沓(兇悍話多),尤倍於母。」報應來了,娶了個比你老母還兇還悍還愛碎碎唸的女人進門!

    果然,寡母稍稍臉色不好「怒以色」,這臧姑便「怒以聲」!夠兇吧!小兒子懦弱,更助長臧姑的氣焰。

    好了,前面的伏筆,這回答案揭曉。

    寡婦怕兇,反而笑臉承迎,但熱臉貼人冷屁股,人家臧姑根本不甩妳!

    這二媳婦可兇了,指使婆婆做這做那。婆婆哪有體力,最後都是大兒子「代母操作,滌器灑掃之事皆與焉。」嘗到苦頭了吧!「母子恆於無人處,相對飲泣。」以前欺負好心媳婦,如今報應,被惡媳婦欺負!母子抱頭痛哭。

    某日,寡母臥病在床,大小便全都需要照顧,大兒子「晝夜不得寐,兩目盡赤」,去叫弟弟來分勞嘛,弟弟才剛過來,馬上便被二媳婦叫回去!逼得大兒子沒辦法,去找阿姨于嫗求救。

    正哭訴著,珊瑚從房中走出。大兒子慚愧,要離開,「珊瑚以兩手叉扉(不讓你走!),生窘急,自肘下沖出而歸(從珊瑚的張開雙手的肘下鑽過去),亦不敢以告母。(苦啊!)」

    不久,于嫗家經常有人來探視,來就會帶些好吃的,寡母因而對姊妹嘆息,妳家的媳婦真賢惠啊!于嫗趁機問她:「跟妹妹妳休掉的媳婦相比,如何呢?」寡母說不錯是不錯,但還是不如妳家的賢惠啊!

    于嫗回了句人與人相處的至理名言:「婦在,汝不知勞;汝怒,婦不知怨。惡乎弗如?」妳媳婦在的時候,妳不知道她的辛勞。妳對她生氣時,她不曾抱怨。這還叫不如嗎?(妳這老糊塗啊!)

    寡母這時,才後悔哭泣,「珊瑚嫁也未者?」不知珊瑚改嫁了嗎?于嫗沉住氣,「不知,請訪之。」不知道哦,妳去打聽打聽吧!

    病好了,于嫗家人當然沒理由再常來,寡母擔心日子要不好過了。于嫗建議乾脆分家。為了不讓惡媳婦阻擋,大兒子把家產良田全讓給弟弟。分了家,于嫗把寡母接到家裡聊天散心,寡母一到,便感謝于嫗家的媳婦過去一陣子的幫忙。

    于嫗對她上了一課。「小女子百善,何遂無一疵?(再好也不會沒有瑕疵啊!)余固能容之。子卽有婦如吾婦,恐亦不能享也。(如果不懂容忍,妳就算有我的媳婦,恐怕妳也是無福消受啊!)」這寡母還要辯解。她說,冤枉啊,我難道是木頭石頭做的鹿或豬嗎?我有口有鼻,豈會不知道什麼是香什麼是臭嗎?

    于嫗再問,珊瑚被妳趕出去,不知她心底怎麼想啊!寡母說,應該是在罵我吧!于嫗回她,如果反躬自省沒有錯,她又能罵什麼呢?寡母又說,「瑕疵人所時有,惟其不能賢,是以知其罵也。」誰沒有瑕疵啊!就因為她不夠賢惠,所以知道她會罵我啊!

   于嫗慢條斯理的回答,「當怨者不怨,則德焉者可知;當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應該抱怨而不抱怨,那可知她是個有德行的人。她大有理由一走了之,卻不願走,可知她是一個很懂得撫慰長輩的好人啊!)」

   于嫗這時告訴她一個真相,寡母生病期間,于家帶去的食物或物品,全都是珊瑚一手料理的啊!寡母這時才大驚,淚流滿面。

    珊瑚出現,婆媳相擁而泣。在于嫗家住了十幾天,婆媳攜手返家。因為分家後,良田屬於弟弟,兄弟又因為二媳婦兇悍,不太往來。大哥這,就靠哥哥鬻文,珊瑚做針線女紅,維持生活。

    分了家,二媳婦無法虐待婆婆,便把氣,發在老公、婢女身上。不料,某日,婢女受不了凌虐,上吊自盡。婢女父,一狀告到官府。二媳婦被拘捕,受刑。二弟抵押田產,賄賂官府,終於救回媳婦。但龐大債務,壓力甚大,遂決定把田產賣給村裡的任姓老翁。

    誰知,簽約的當下,突然這位任翁像鬼附身一樣,「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業!」老爸顯靈了。大兒子憨厚,求老爸救弟弟。老爸怒斥,逆子悍婦,不足惜也。倒是,他指點兒子一條發財之路。

    家中「紫薇樹下有藏金,可以取用。」說完,這位任翁昏厥,醒來什麼都不記得。

    大兒子告訴母親,母子皆不太相信。老爸怎麼可能藏私房錢呢?但悍媳婦趕著去挖掘了。「坎地四五尺,止見磚石,並無所謂金者,失意而去。」沒啊,除了磚石。後來,寡母去看了,也是一堆磚石。唯有珊瑚過去,一看,怎麼都是白金!

    大兒子趕去,果然。大兒子仁厚,「以先人所遺,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但有趣的是,二成回家,跟老婆一起檢視分到的白金,卻都是瓦礫!直覺,是老大在搞鬼。

    二兒子跑去老大家,卻看到白金陳列桌上。因此告訴哥哥,分給他的全是瓦礫。哥哥一聽,大駭之外,也於心不忍,便把自己的白金全給了弟弟。(善良吧!)弟弟感激,趕忙把白金拿去償還債主。但這二媳婦卻冷言冷語,說大哥應是自愧於心吧,否則怎可能把到手的白金讓出來!

    好死不死,隔天債主上門了,「言所償皆偽金,將執以首官。」你竟敢給我假鈔!抓你去警察局!夫婦嚇死了,趕忙把田產地契交給債主,換回償付的白金,夫妻仔細看,其中一鋌白金被剪開了,裡面果然是銅,外面僅僅裹一層金箔而已。

    二媳婦想了一個計謀,讓弟弟帶著這些白金,去跟哥哥說,不好意思讓哥哥吃虧,退還白金,但求哥哥去贖回被質押的田產!哥哥帶著白金去找債主,債主被騙過一次,當然小心翼翼。但當他翦開銀兩,檢查,「紋色俱足」,全是真的。便把田契交還哥哥。

    二媳婦更加懷疑,真是哥哥搞鬼,隱匿真金,惡整弟弟。而這時,哥哥方才恍然大悟,弟弟要把白金送回來的緣故了!但珊瑚勸他,既然祖產都拿回來了,何必還為這事而生氣呢?

    於是,做哥哥的,再把田契交給弟弟。(這對夫妻真是善良,換成我們常見的富二代爭產新聞,不早就鬧到頭條新聞啦!)

    某夜,二兒子夢到父親責備他:「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賴將以奚為!」你這對母親不孝對哥哥不敬的傢伙,不知道大限已到嗎?這些田地注定不是你的,你賴著會有用嗎?

    弟弟嚇得醒來,跟太太說夢。悍媳婦卻笑他笨啊!做夢,你也相信!報應來了,而且非常殘忍。

    弟弟兩個兒子,七歲與三歲,長男不久「病痘死」(天花),二媳婦嚇到了,要老公趕忙把田契還給哥哥。哥哥不肯拿。不久,次男又死。二媳婦慌了(下次輪自己?),不管哥哥嫂嫂同不同意,硬把田契留在珊瑚嫂嫂那。

    那年怪事特多。

    「田蕪穢不耕」,二媳婦嚇壞了,「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二媳婦哀痛欲絕,「勺飲不入口」。她說這是老天處罰她,不讓她有機會贖罪,「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許我自贖也!」

    說來也怪,她連續「十胎皆不育」,注定斷子絕孫了。而哥哥呢,三個兒子兩個中了進士。鄉人都說是孝順母親,友愛兄弟的回報啊!

    你信報應說嗎?我不信。

     但我會用統計學的角度看,居心不良的人,夜路走多,總會有摔跤跌倒的機率。在明清時代,小孩的夭折率高,難免大家要附會這是報應輪迴。蒲松齡不能超越他的時代,這無可厚非。

    可他至少把婆媳矛盾,媳婦委屈,兒子無奈,刻畫得極為深刻。可是婆婆難搞,媳婦必須逆來順受嗎?現代女性,必然說不。太太說不,兒子必然不能只站在母親那一邊,不是嗎?

    我不信報應說。因為要把無辜的第三者當祭品(例如二媳婦的兩個兒子),還是太殘忍了!

    婆媳的矛盾,到了小家庭制出現,大量減少。可見,制度還是改變行為準則的關鍵吧!那些傳統年代,媳婦熬成婆的故事,對媳婦對婆婆,都是悲劇!

 

延伸閱讀-

亂彈聊齋之十一

亂彈聊齋之十二

亂彈聊齋之十三

亂彈聊齋之十四

亂彈聊齋之十五

亂彈聊齋之十六

亂彈聊齋之十七

亂彈聊齋之十八

亂彈聊齋之十九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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