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還在前東家工作的某個上班日的早晨，電話響起，一個說話像宮廷侍女一般的公司文化部的女主管向我邀稿，她希望我能寫一篇介紹虎躍廠的「正常」文章，預計收錄在公司即將發行的特刊中。
我爽快的答應：「這簡單。」
快速構思一下，我啪搭啪搭地一晚就把這工作了結，隔天交稿。
另一個隔天我又接到她的電話：「這⋯⋯我們也愛，可是實在太超乎我們的預期了⋯⋯能不能請于千您寫篇簡單一點的文章呢？像孩子一般純真、有起承轉合、平鋪直述的文章呢？」
「咳⋯⋯好。」我為難地答應了，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完成了任務。
而下面是這篇被reject的文章，我想讓它隨時間一起埋葬在fb瑣碎的資訊之海中得到永生。「R.I.P.我為狐狸來了寫的第三個故事⋯⋯」
〈標題：這是一個很健康的紅海神話故事〉
某個清晨，愛神邱比特的金箭刺穿了我的胸口，既不覺得痛，也不覺得癢，只是顯而易見的血跡斑駁，我知道我一定已經愛上了某個女孩，只是還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罷了。
脫下染紅的背心，我走向浴室，擦乾身體，在鏡子前仔細研究身上的傷口。我看見一個細小的洞，從前胸通到後背，拿尺量，直徑0.5cm，切口平整，沒有毛邊，是很好的工藝喔。「真不虧是希臘神明啊！」我不禁這麼讚嘆。
調整身體的角度，還能隱約看見微弱的光，那穿越我身體隧道而來的光。「唉⋯⋯」我為自己身上的洞嘆氣，也為自己在認識一個女孩前就先愛上了她而嘆氣。
拍拍臉頰，整裝上班。折起袖子的白襯衫、暗藍色牛仔褲和擦得不夠亮的黑皮鞋，這是標準。拎起背包，我準備駛向短暫吞噬我的隧道⋯⋯
早晨從新店的家開車到土城工業區這段天色漸明的路途，我得穿越高速公路上的三個隧道，然而下班返家那段天色漸暗直到黑鴉鴉的過程裡，一樣也有三個隧道在迎接我⋯⋯噢，還有矗立在黑夜中的101。
白晝時，隧道像巨人的嘴，令人不安；然而夜晚時，隧道卻明亮如自由女神的火把⋯⋯其實這就像是一種翻轉，早晨與夜晚。時間在飛逝的風景中被我甩在後頭，我甩開生活中的一切，駛向如達利的「軟時鐘」一般沒有時間流的工作中，就像希臘神話中失去時間感的奧林帕斯山一樣。
還有山上的希臘神祇們。沒多久我已經坐在貓躍廠一樓大廳看著對坐廠商業務的面孔…嚴肅的、嬉鬧的、曖昧的和瘋言瘋語的⋯⋯有時，我不禁猜疑他們是不是由某個希臘神明所偽裝的呢？
也許是邱比特、赫拉、宙斯、海地士、雅典娜、阿波羅、黛安娜、狄蜜特，甚至是普羅米修斯⋯
希臘神話裡的人們總懷著對天神敬畏的心，戰戰兢兢地活在這個由神明所主宰的人間，很大的原因在於天神和人類一般喜怒無常，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把你變成牛、豬、馬、驢、青蛙、烏龜、石頭⋯等等。當然，天神常常也有超乎常人的纖細敏感，容易感動、感傷、忌妒。同時他們也善於偽裝，將變身當作是一種生活樂趣，以觀察凡夫俗子們的反應好壞，再依此給予獎懲，甚至純粹是滿懷惡意的宣洩。
希臘諸神除了法力無邊之外，其實本質上和凡人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希臘神話裡的諸神們從不曾「害羞」過。他們果敢的姿態和豪放的態度，忠實扮演著他們想要扮演的角色，無論優劣與否⋯⋯就像來訪的「廠商業務」一樣。（笑）
積極牽紅線的女業務就像箭法不準的邱比特⋯⋯很容易被激怒的男業務就像戰神馬爾斯。陰陽怪氣的女業務是冥后泊瑟芬，她又名「名字不能提的少女」。傲慢自大說話武斷無禮的老闆或業務主管是由宙斯所喬裝，他是天空主，雷神，奧林帕斯之王。臉上掛著像春天的花朵一般的笑容的女業務，是愛笑的女神維納斯。睿智又滿懷悲天憫人情懷的或許是送火種給人類的普羅米修斯。而聲音甜美，引人遐思的女業務則是非人非神的金嗓海妖⋯⋯她們的外貌不詳，因為見過他們的人中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這些猜測給了我事務性及剛性強烈的工作上多了分樂趣⋯⋯嘿，我很想告訴我面前的這幾位朋友：「親愛的供應商夥伴們，當你發現我正以怪異的眼神打量你時，請千萬別介意⋯⋯我只是在找尋線索，暗自猜測你（妳）是由哪一位神明所喬裝罷了⋯⋯哈！」
「話說回來，就算妳是維納斯，我可是採購，還是請妳按時交貨、配合降價！」（笑）
所謂的神明是無所不在的，就像希臘神話一般，神與人之間的界線模糊不清，你常會在馬廄、酒館、森林…甚至是街道的轉角處遇見某個在路過人間的神明。就像在吼海總部，貓躍廠，一樣，在大廳可以遇見總裁，上廁所時隔壁小便斗與你一起嘩啦啦的是副總裁，吃午餐排隊領餐你常會近距離地看見採購長的後腦勺，而某個什麼什麼長的也會在四樓吸菸區與你一起頂著烤爐般的烈陽抽著菸，並拿出手帕擦拭額頭不斷冒出的熱汗。
偶爾我也想著這些高階主管們也許是神明的化身喔⋯⋯
總自許為頭腦聰穎、工作認真的我（大笑），看到這些所謂的老闆們處於工作狀態時，仍時常憋不住地罵了聲粗話，然後再感佩萬分。
「啃！上班比我早、開會比我久、精神比我好、連尿尿次數都我少，這還是人嗎？搞什麼鬼啊！」不是抱怨，是感佩⋯⋯是感佩啊。
但不知可喜還是可悲，連神明都無法完美，這些高階主管也勢必有其不完美的一面，換言之，我也勢必有我相對於其而足以驕傲的部分…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也接受自己該為自己的自信而驕傲，在努力中抱持這樣的信念是很重要的。
誠實並盡力客觀是知識分子的美德。「因為知識分子得驕傲，但這驕傲得建立在扎實的基礎上。」當我開完會急忙跑進廁所，一聽著隔壁某位主管嘩啦啦的聲響，一邊享受著自已的解放時，我不禁這麼想著。
摸摸胸口的小洞，有種想把它撐開的衝動，不知道女孩子撫摸耳垂上的耳洞時，是不是這種滋味？脖子上夾著電話的我，又開起了冗長的電話會議，是關於一顆連接器的品質問題。
等著電話另一頭昆山的人們內鬨爭吵，我舉手看錶，思索著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吃午餐，午餐後下一場會議還有多久開始，還有我該以怎樣的策略去面對下一家廠商...忽然間我想起了另一個問題：「那個我已經愛上的女孩會出現嗎？」
想到這我的心不禁躁動地加快速度，像人來瘋的爵士鼓手的獨奏。
「請你們在明晚六點前提供三份報告，第一，不良初步解析及對策報告；第二，不良品數量和LOT號；第三，貴工廠內在途、庫存和在製品的數量和LOT號。電話會議到此結束，感謝大家！」掛上電話的同時我拿起筆記本，而我的腳已經早一步抬到我眼前⋯⋯
今天的第六場會議結束，和來訪的普羅米修斯一般善良睿智的老業務微笑道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後，才舉起雙手伸了個又重又疼的懶腰。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呼…」
走出大門，抬頭看見臉紅的天空，是害羞的台北所染紅的晚霞，步向警衛室，目的地是這小屋子旁的吸菸區，她的身影忽然突然映入眼簾⋯⋯我倒吸了一口氣。
提著電腦包的她對我舉起左手，臉上掛著如剛煮好的熱可可一般甜的微笑。表情想必十分傻氣的我則舉起右手，然後僵硬地走向她，這個我今早才剛愛上的女孩。
五分鐘後，公司到停車場的接駁車在警衛室前停下，車門呼嚕嚕地打開，女孩看著我的雙眼和我道別，然後我目送她鑽上車，直到車門關上駛離⋯⋯當這笑容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後，不知為何我仍能從各種介質上看見她：灰灰的石牆上、墨綠色的草叢中、公司大門口的玻璃門和臉紅的天空。
「嘖，邱比特你真的很愛惡作劇⋯⋯你明明知道我從來不追求任何和我工作有關的女孩，那你還讓我愛上她？嘿！你這次真的玩得太過頭囉！」轉身，我低著頭緩步走向這棟名為「貓躍廠」的大樓，搖搖頭，摸摸胸口的小洞，我笑著嘆了口氣⋯⋯
「雖然漏氣，但至少是充實的一天啊！」我對自己這麼說。
作者本名戴于千，獨立創意代理商 Rules Creative 總經理，是個生意人，也是個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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