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若無生死別離，無痛無哀，一定好嗎？〈神女〉告訴了我們，為愛放棄永生，是值得的。>
人生有些記憶，是很獨特的。專屬於自己，而非很多人所能分享。感情的選擇，也是。
我記憶過某些電影。未必賣座，但我心撼動。看過一部電影，在美國並不賣座。在歐洲票房不壞。片名「時空英豪」（Highlander）。高地人？沒錯，故事背景拉到歷史跟山脈同樣曲折的蘇格蘭。男主角，克里斯多福・藍伯特。不是非常紅，卻也還不錯。他是法裔活躍於好萊塢的演員。眼神深邃，適合角色性格複雜的戲路。
他的前妻，也是很有風格的美女演員，黛安・蓮恩，有印象嗎？美少女時期，拍過《情定日落橋》美到不行。後來，浮浮沉沉，但也不差。中年以後，拍過《托斯卡尼艷陽下》，還以《出軌》獲得奧斯卡提名。
為什麼提到這兩位演員呢？
一則，由於藍伯特，想到美女戴安・蓮恩。二則，《聊齋》的〈神女〉，讓我老是想到《時空英豪》的類似。
穿越時空的英豪，他是永遠不死的神人。但這樣，快樂嗎？
他愛的每個凡人，都生老病死，唯獨他，永遠年輕模樣。他只能看著動心過的凡人，一個個老死於他懷中。他是孤獨的。最後，他為了一個女人，決心放棄神人不死的特權，做個凡人，好好愛一場。
《聊齋》裡的〈神女〉，類似。〈神女〉，可不是「神女生涯原是夢」的神女哦！神女，可是非人非鬼非妖非狐的神仙姐姐。
米姓男子，閩人。帶著酒意，經過市街。聽到豪宅之內，蕭鼓喧囂。他好奇，問街坊。都說在祝壽，但看不出有什麼客人。米生帶著酒意，上門拜訪。過一會，兩位衣著華麗，風采都雅的少年來迎接。米生進去，見一老叟坐尊位，客人不多，六七人而已，但都貴胄世家模樣。且彬彬有禮。
米生被款待得非常周到。兩位少年「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一斗為十升，一升約莫200cc，三斗？光是看，也醉倒了吧！
難怪，米生面有難色，一喝，就掛了啊！「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斟（還來啊！），生覺憊甚（不行了！），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逿地（醉倒在地）。」糗吧！自找的。別人的壽宴，又沒請你，你好奇跑去，別人敬酒，怎能不喝呢！醉倒。應該。
醉中，米生只覺得有人冷水潑面，醒來，宴會結束，主人送客了。
隔幾日，米生再經過那宅院，那戶人家已經遷走了。隔幾日，發生一件奇事、奇案。
米生途徑街頭，有陌生人從酒肆中叫他，那人自稱姓諸，在座的還有一位同里的鮑莊。姓諸的，以磨鏡為業，提及米生醉酒當晚，人亦在現場。他告訴米生，做壽的老叟姓傅，但不知何省來，居何官。
三人萍水相逢，喝酒聊天。散去。沒想到，在座那位鮑莊當夜分手後，竟重傷死在路上！
鮑莊父親不認識姓諸的，只知道米生，遂到衙門告了他。衙門以謀殺罪論處。但由於沒找到諸姓男子，又沒有旁證，因而暫押在牢裡。一押，押了一年多。
案子上訴，由於實在沒有證據，判他無罪。但家中已因這場官司，田產蕩盡。且「衣巾革遞」，革了他考試的資格。米生希望能夠恢復，便攜帶行囊到郡裡找機會。
落魄倒楣的米生，走在街頭。一輛小車擦身而過。車子乍停，隨車僕役，被交待幾句後，過來問他是否姓米。再問他怎麼如此落魄。他一一解釋了。僕役請他上前，跟車內人講話。「車中以纖手搴簾，微睨之，絕代佳人也。」美女耶！
美女說，聽到你的際遇令人嘆息。今天學使（管教育的官員）在官署中，你去看他，但不宜空手，我又匆忙出門，沒帶什麼可以送你，不如，說著，車中美女，從髮髻上取下珠花一朵，「此物可以鬻百金，請緘藏之。」哇，真走狗運啊！美女，還送一朵貼身珍貴首飾，值百兩呢！說完，揮一揮衣袖，走了。
米生，連佳人是誰，都不知道。
米生到了官署，果然「上下勒索甚苦」（蒲松齡的官場評論）。但米生，「出花展視，不忍置去，遂歸。」
這篇故事的關鍵線索出來了。
美女送他珠花，就是要幫窮書生湊錢。窮書生有骨氣，喜歡珠花，不忍典當，乾脆回家吧！這是以後故事轉折的線索。
還好，米生的兄嫂，不是勢利眼。負責照顧他的生活。又過了一年，米生去應考童子試。
在外地，正值清明節，街頭熱鬧。他走著走著，突然幾個女子騎馬過來，其中一女，就是那年車中的美女。看到米生，停下打招呼。問他「君衣項尚未復耶？」米生面帶愧色，從衣服裡拿出珠花，「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不忍心賣它換錢，所以還是一位童子生啊！
你要注意細節哦！
如果你是那好心的美女，幫助這位你印象不錯的書生，沒想到，幾年後巧遇，問他近況，他竟然立刻從身上拿出你送他的珠花（可見隨時帶著），還說不忍賣掉它，寧可落魄（把它看得比功名還值得），你說你不感動嗎？
果然，「女郎暈紅上頰」。哦，有淡淡的曖昧嘍！不一會，有一婢女趕來。說小姐交待，送他白金兩百，做為讀書進取之用。米生當然不好意思。但婢女留下包裹，即走。但米生生性耿介，不喜夤緣附會，最終還是靠自己的努力，在邑庠拿了第一。而那二百金，他拿給哥哥，經商，很快，他們便恢復了官司之前的家業。
這時，閩中的新任巡撫，是米生祖父的學生，對米生一家相當照顧。可是米生的耿直，一以貫之，並未因此，而特別與巡撫往來。
某日，傅家公子突然來訪。一見米生，即匍伏在地，拜託他，為了老叟去跟撫臺大人求情。書生本色的米生，不肯。過幾天，他曾經見過的，贈他珠花的女郎，隨身僕役現身，告訴他，日前來懇託的公子，是女郎胞兄。
米生要求跟女郎一見。
女郎一進門，便向壁而哭。她說了段非常人性的話，「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衹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夠委屈吧！大小姐一枚，從不求人，如今，為老父，給你下跪，求你了！米生克制平日的害羞，試探性的親暱碰觸。
女子大怒。「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危。予過矣！予過矣！」你這傢伙啊！我真是看錯人了，竟是個乘人之危的壞傢伙！罵完，掉頭就走。米生追出去，苦苦哀求，道歉。
女子息怒後，才告訴他，「妾非人，乃神女也。」父親得罪地官，被告罪於天帝。需要米生去找地方巡撫大員，開「黃紙一幅」為他父親脫罪。
米生隔日真的去求巡撫了。（愛情的力量，小卒也會變英雄！）
書生畢竟是書生，他竟照實講原委！請問，哪個官員不會覺得你神經病吧？講得那麼玄！「巡撫謂其事近巫蠱，不許。」米生花錢買通巡撫心腹，亦無所獲。
女子的僕役來探聽進度。米生慚愧。僕役認為他只是推托，憤而離去。米生攔住他，發誓「歸語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殉之！」辦不成，我死給妳看！
誓是發了，但他苦思幾日，不知從何處著手！
正巧，巡撫有一寵妾，要買珠寶。米生把珠花送上。寵妾大喜，偷了巡撫的大印，替他辦成這事。他告訴女子的僕役，這珠花他再怎麼貧困，都不曾賣掉。沒想到，今日卻因為要幫助珠花的主人，而失去了！無論如何，「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需要償也！」
過幾天，傅公子攜帶黃金百兩登門致謝。
米生拒絕了，他說「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卽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我是為你那美麗的妹妹啊！我哪裡是在乎黃金的人！
再過幾天，女子的僕役，攜帶明珠百顆，要用來彌補珠花的失去。
米生又說了段感人肺腑的話：「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上萬的寶物），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當日你們若贈我寶物，我拿去賣了，不就是個富翁了嗎？但我為何不賣珠花，你們知道嗎？）」
來了，米生的心願來了。
「娘子神人，小生何敢望，幸得報宏恩於萬一，死無憾矣！」說得多感人！我不要富貴，不要功名，只要能得到美女的青睞，哪怕一天也好，死而無憾！僕役聽完，留下明珠要走。米生，對百顆明珠彎腰拜了拜，堅持要僕役拿走。
又過了幾天，傅公子再來。與米生歡談飲酒。突然，他說要為米生做媒，把妹妹嫁給他。米生大喜，「喜懼非常，不知所對」，太開心了，心願達陣！但娶到神女，非一般美女，還是怕怕啊！
神女是娶到了，日子幸福美滿。然而，神女不孕！（合理，不然怎麼定位孩子是人是神？若半人半神，豈不變成人馬座？）神女勸他納妾。他不肯。
他的哥哥，自作主張，為弟弟從江淮一地，買了一個小妾回來。姓顧，小字博士。貌清秀。米生夫婦印象很好。
小妾髮髻上插著珠花，怎麼看都眼熟。問她，她說一位巡撫的愛妾過世後，丫鬟偷偷盜賣，被小妾的親人買走。親人再交給小妾。這對夫妻仔細把玩，果然是昔日的珠花。夫婦遂感嘆：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嗎！）
這神女太座，再取出另一朵珠花，配成一對，送給這美麗小妾。
這小妾厲害。她在大老婆為她簪花時，留意到「非人間人也，其眉宇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裏，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
原來神仙姐姐的美貌，不是一般美女的五官位置適中而已啊！而是發自內裡的一種美啊！
這小妾更聰明的是，她告訴米生，她要用個方法來證實姐姐是神仙。她很愛姐姐手織的襪子，於是夜裡焚香祈禱希望擁有。果然，白天，神仙姐姐拿了雙襪子送她。米生笑了，太座問他何故笑？他據實以告，太座回他「黠哉婢乎！」（這丫頭真聰明啊！）
三人行？真的行！小妾為米家生了兩個兒子。
米生八十歲時，神仙太座依舊是昔日年輕的面容。米生病危，太座為他治棺木，「令寬大倍於尋常」，這棺木比尋常人的還寬大兩倍！
為何呢？請看。
米生死時，神女不哭。
當家人都在忙喪事時，神女躺入棺內，隨即逝去。（懂了吧？陪他死。）家人合葬他們。世人稱之為「大家冢」！這是一個痴情的人神之戀。不死之神，被肉身凡人感動。嫁給他，過一輩子。凡人會老，神人不老！但既然所愛之人，已經故去，自己長生不死，有何意義呢？
那不是真的像李商隱詩裡，偷長生不死藥的嫦娥一樣嗎？「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還不如，生老病死，不滿百年，但有愛有痴有憎有怨，來得好吧！
蒲松靈寫了一個神人為愛，但求一死的平凡故事。竟然遙遙呼應了，幾百年後，好萊塢一部電影《時空英豪》！
延伸閱讀－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