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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十四

<沒錯,遇到殭屍,你絕對要暫時停止呼吸!連蒲松齡也是這麼說的呢!>

    人活著,便有很多的可能。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際糾結那麼深的人類呢?

    在生死學上,不免要我們翻轉孔老夫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教誨,及早於有生之年,多想想面對死生的大哉問。然而,生死一瞬間的意外,或身不由己的死別,畢竟超乎我們的個人意志,或個人意願,因而生者對驟逝者、往生者,不免也夾帶了許多感情與寄託。

    很多的鬼故事,何嘗不是活著的人,心中某些感情的投射呢?

    但,唯獨殭屍這類的鬼故事,很奇特。有時,往往跟人世的糾葛,並無關聯。彷彿,就因為某些外在的偶然原因,一隻黑貓跳過屍體!生前一個老好人,竟「屍變」,竟成厲鬼殭屍一個!《聊齋》裡觸及「殭屍」的故事,很少。

    感覺起來,似乎跟1980年代紅遍華人世界的,香港殭屍電影裡,以清朝為背景的道士趕屍,殭屍突變,很不一致。

    不過,電影畢竟是電影。未必也跟它取材的故事,一定有什麼正相關吧!

    香港殭屍片熱潮,最正宗的源頭,是《殭屍先生》,台灣上映片名《暫時停止呼吸》。英文片名《Mr. Vampire》。捧紅了「一眉道人」林正英,兩位徒弟錢小豪、許冠英。錢小豪更是拍了這部大賣的電影,從武打替身從此躍升為一線演員。

    台灣的片名《暫時停止呼吸》,尤其傳神。電影中,殭屍復活,眼睛是看不見的,它們單憑嗅覺,聞出生人氣息。因此電影的創新噱頭是,殭屍逼近你身軀時,你要憋氣。憋越久,越安全。噱頭的笑點來了,如果幾個人,同時面對殭屍時,誰若憋氣不夠久,誰就可能害了其他人!

    於是,幾種可能的畫面出現:

    感人篇:你知道旁邊你愛的人,撐不住了,你率先換氣,把殭屍吸引開。

    好笑篇:幾個人憋氣。但殭屍硬是不離開。每張臉,越憋越紅,越憋越漲,甚至,快撐不住了,旁邊的人,竟把兩根手指塞進你鼻孔!

    惡整篇:大家本來應該齊心協力,對抗殭屍。但憋氣憋到不行時,做師父的,壞心伸手去搔徒弟的胳肢窩,徒弟一笑,破功,殭屍去追逐他了!

 

    好,電影好笑歸好笑。但「暫時停止呼吸」這一招,在《聊齋》裡,是用到了。〈屍變〉是蒲松齡直接處理殭屍的一篇故事。但,不是我們一般熟知的男性殭屍,而是女殭屍。

而殭屍片,或殭屍故事裡,常見的道士呢?

    在〈屍變〉中,蒲松齡也給了我們一個相當顛覆的角色安排。好笑也滿諷刺的。陽信這地方,某位老翁。在離城五六里,開了家小店,提供往來商旅簡單食宿。

    某天黃昏,來了四位車夫。欲投宿。剛好房間全滿。四位車夫,千拜託萬拜託,不計較舒適,但求一宿而已。老翁因為最近死了媳婦。暫時停屍室內,兒子則外出購買棺材尚未返回。老翁問車夫們若不介意,可以在停屍的房間內,借宿一晚。

    場景大致是這樣的。「翁以靈所室寂,遂穿衢導客往。入其廬,燈昏案上;案後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又觀寢所,則複室中有連榻。」

    看來,還好,雖是女屍,但隔在桌案後,且有用類似帳篷的罩子搭著,至少沒有那麼直接面對。何況,這四位車夫,平日跑江湖,討生活,風裡來,浪裡去的,什麼場合沒見過!區區一付屍體而已,無怨無仇的,怕什麼?

    於是,別無懸念,四人決定在這叨擾一晚。「四客奔波頗困。甫就枕,鼻息漸粗。」做工的人,能吃能睡。很快,打鼾了。

    故事,永遠都有一個穿針引線的人。這人,「惟一客尚朦朧。忽聞靈床上察察有聲。」奇怪。明明是死人啊!怎麼會有聲響!?

    如果是你,你會怎樣?把頭蒙進被子?睜開眼睛看清楚?這人「急開目,則靈前燈火,照視甚了;女屍已揭衾起;俄而下,漸入臥室。」靈前的燈火突然明亮起來。

    明明不是死人嗎?怎麼,怎麼自己掀開覆蓋的紙衣?換成是你,你腿軟了?你心跳加速?你想祈禱?你想驚聲尖叫?這「漸入」二字用得好。不覺得就像鬼片演的,鬼是滑動的前進,而非一步一步的。那女的,「面淡金色,生絹抹額。」臉是淡金色,不知是死後的化妝,還是殭屍的顏色?生絹抹額,應該是鄉下勞動婦女最普通的裝扮。以生絹布,包裹頭髮,露出額頭。

    她,噢應該是,它,要幹嘛?「俯近榻前,徧吹臥客者三。」幹嘛?它要吸取活人的精華嗎?它一個一個的吹。然後越來越逼近。「客大懼,(廢話,不懼才怪!)恐將及己,潛引被覆首,閉息忍咽以聽之。」現在明白我為何要先提及港片《暫時停止呼吸》了吧!這位醒著的車夫,就是用「暫時停止呼吸」這一招!

    他悄悄滑進被窩,把被子蓋住臉,憋氣。憋氣。憋氣。這時,他一定很恨,平常怎麼不把憋氣潛水練好!

    未幾,沒多久,女屍真的過來了。

    「吹之如諸客。」憋氣。憋氣。憋氣。一動也不動的。憋氣。過一會,感覺似乎走出房間了。聽到有紙衾晃動的聲音。他「出首維窺,見僵臥猶初矣。」偷偷探出被子,瞧瞧,女尸躺回原先的位置。

    這車夫,不敢動。持續再等了一陣子。然後,他悄悄「陰以足踏諸客;而諸客絕無少動。」多傳神的,緊張畫面。他伸出腳去踢踢其他夥伴。我踢,我踢,沒回應。完了,等死了嗎?

    他越想越怕。「顧念無計,不如著衣以竄。」說時遲,那時快。立刻想披上衣服,走人。但,這時,「察察之聲又作。客懼,復伏,縮首衾中。」沒錯,女屍又有動作了。它爬起來,又再到幾個車夫這,吹氣。吹完,再離開。

    這車夫,聽到靈床嘎嘎作響,知道它又躺回去了。他趕忙從被子裡撈出褲子,匆忙套上,便急奔出去。連鞋子都來不及穿!這時,恐怖,恐怖,真恐怖!

    「尸亦起,似將逐客。比其離帷,而客已拔關出矣。尸馳從之。」你快,殭屍也快。這時,是快打旋風,車夫此生一定明白,什麼叫「使盡吃奶的力氣」!他拚命往前跑,邊跑邊呼救!「客且奔且號,村中無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門,又恐遲為所及。遂望邑城路,極力竄去。」呼救也沒人搭理。往主人家跑,又怕被殭屍逮到。只好往城市的方向跑。

    跑到東郊,終於看到寺廟。聽到有木魚聲,知道有救了。鬼,殭屍,不是都怕寺廟,怕和尚道士嗎?他大力敲門,碰碰碰碰。

    但道士「訝其非常,又不即納。」這道士真是見死不救。不是非常狀況,幹嘛半夜三更,敲你廟門?

    沒辦法,這死道士,見死不救,要是一眉道人在就好啦!這車夫無奈,遠處已見殭屍追近只得自救。他一看,寺外有一片白楊樹林,臨機一動,逃亡樹林。

    「門外有白楊,圍四五尺許,因以樹自幛,彼右則左之,彼左則右之,尸益怒,然各寖倦矣。尸頓立,客汗促氣逆,庇樹間。尸暴起,伸兩臂隔樹探撲之,客驚仆。尸捉之不得,抱樹而僵。」這段真是緊張。殭屍與車夫,在白楊林中,你追我躲。畫面既驚險,也滿逗趣的。最終,人定勝天,不,人定勝殭屍!

    原來,殭屍也會累啊!

    「道人竊聽良久,無聲,始漸出。見客臥地上,燭之死,然心下絲絲有動氣,負入,終夜始甦。飲以湯水而問之,客具以狀對。」這道士,真是太沒膽子了。

    天微亮。道士才走出戶外。「道人覘樹上,果見僵女,大駭,報邑宰。」「宰親詣質驗,使人拔女手,牢不可開。審諦之,則左右四指並捲如鈎,入木沒甲。又數人力拔,乃得下,視指穴如鑿孔然。」殭屍的雙手,四指捲起如鉤子,深深嵌入樹幹。用力之深,要數人才有辦法把殭屍的手爪拉出來。若是嵌入人身,想必五馬分屍一般吧!

    「遣役探翁家,則以尸亡客斃,紛紛正譁。役告之故,翁乃從往,舁尸歸。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歸,此情何以信鄉里?宰與之牒,齎送以歸。」原先的店家老翁,也正為地上躺了三具死屍(活人變屍體),而應該躺在那的屍體,卻,卻不見蹤影?而不知所措!此刻,方知,事情大條了。

    但,又能如何呢?

    反倒是,這四位車夫,一塊入宿,三人暴斃,且死在殭屍之口!這,能說服家屬嗎?難怪僅存的車夫,對邑宰哭訴「此情何以信鄉里?」邑宰於是為他出了張證明書,證明整起事件看似荒誕卻真實無誤。

    蒲松齡寫這故事,態度冷靜,不像他寫鬼狐時,投入很深。也許,他純粹只想當成鄉野奇譚,來記述吧!

    但,這樣的題材,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卻在擅長靈異傳奇的香港,開出了一系列「殭屍電影」風潮!而最紅那部,《殭屍先生》(《暫時停止呼吸》)的小生錢小豪,則在2019年七月,來台灣弔祭突然驟逝的「台東書屋」陳爸,而與我有了一面之緣。

    而我,也在這段期間,寫了系列亂彈聊齋。

    多奇特的人生啊!

 

延伸閱讀-

亂彈聊齋之十一

亂彈聊齋之十二

亂彈聊齋之十三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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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