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溫柔小三邵女」,如何馴服「史上最強悍大老婆金氏」!--蒲松齡版的「馴悍記」>(下)
蒲松齡對納妾的文化,是很有態度的。〈畫皮〉裡,他把獰鬼經由「借殼上市」,成為人妾後,擾亂一家安寧,甚至奪走腦公性命,做了道德上的批判,還讓大老婆扮演救回腦公一命的關鍵人物。
但,他身處「妾文化」流行的年代,不但無奈,也一定看到許多悲慘的案例。
我們寫作的人,最懂作者心。
對現實的無奈,唯有透過文字鋪陳,故事再造,予以翻轉,才有啟迪人心的可能。這是對文字,最誠懇的寫實主義信念。儘管,在書寫的策略上,也會虛實並用,魔幻與紀實交錯。
我們談的這篇〈邵女〉,便是一篇很具代表性的,為小妾翻案,批評大老婆專斷、因妒生恨的好創作。
話說,邵女被柴大富娶回別墅了。但她積極爭取,要回柴府,向大老婆輸誠的建議,讓腦公非常猶豫。畢竟,之前,已經連續兩位美妾被虐待致死了,絕不能再來第三次!但,某一天,柴先生外出,邵女主動出擊了。
她深知低調是福。「女青衣而出,命蒼頭控老牝馬,一嫗攜襆從之,竟詣嫡所,伏地而陳。」衣著樸素,僕人牽老馬,老嫗拖行李,一進柴府,便趴在地上,向大老婆輸誠,夠低調吧!
大老婆當然妒火中生,但一想對方這麼低調,氣稍稍平息。她也算聰明,要婢女拿出錦衣給邵女換裝,還大聲的說(顯然是說給大家聽的):「彼薄倖人播惡於眾,使我橫被口語。其實皆男子不義,諸婢無行,有以激之。汝試念背妻而立家室,此豈復是人矣?」
這段話,固然是一位妒妻,在逼死兩個小妾後,為自己辯護的說辭,然而,也不能說沒有一定道理。你們男人背著老婆,在外找女人,另立黨中央,這還算是人嗎?
邵女,替腦公緩頰。他其實也蠻懊惱的哦!只是好面子,不肯先低頭而已。
俗話說,「大者不伏小」,照禮儀來講,「妻之於夫,猶子之於父,庶之於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辭色,則積怨可以盡捐。」蒲松齡畢竟還是傳統儒家的信徒,相信三綱五常,各盡本分。社會秩序,自然穩定。
但這位悍妻說,他不來,我能怎麼辦?
當天,算是勉強過關了。
柴先生一聽邵女跑去家裡,嚇得半死。匆忙趕回家。原以為,完蛋了,「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杯盤狼藉?用狼藉二字,多傳神!羊要被虎吃掉啦!但,沒事,沒事,「疾奔而至,見家中寂然,心始穩貼。」好玩吧,在惱公眼裡,小妾是綿羊,太座是,永遠是母老虎!(不是我說的,是柴老爺子!他賤。)
這小妾邵女多貼心啊!她迎接腦公後,勸他先進大老婆的房。柴面有難色,她便啜泣。老爺子只好照辦。但邵女先去大老婆那,解釋「郎適歸,自慚無以見夫人。乞夫人往一姍笑之也。」邵女太體貼了。要顧及大老婆顏面,又要顧及腦公尊嚴。
大老婆不肯去。邵女再曉以大義。還舉了孟光「齊眉舉案」的成語故事為例。證明做太太的,對丈夫示好,可不是什麼諂媚啊,是天經地義。
什麼?你說什麼是「齊眉舉案」?欸,可不是去警察局,舉發什麼案子哦!是老婆給老公送飯時,把那盛食物的托盤,舉到跟眉毛一樣高的程度,以示尊敬。懂嗎?再不懂,下次到我家,看我舉案齊眉,給太座送飯,還穿水電工的制服,你就懂啦!
大老婆聽聽有理。遂去見了腦公。但她畢竟悍婦一枚,一開口,就K腦公一頓,「汝狡兔三窟,何歸為?」你不是很會狡兔三窟嗎?幹嘛回來?
氣氛一下子,緊繃。
邵女以手肘推一下腦公,腦公勉強笑笑。不回嘴。太座臉色緩和。要回房去,邵女再推推腦公,要他跟上去,還吩咐廚房準備宵夜。從此,夫妻算是復合了。
這只是開始哦。
邵女每天都以青衣,去大老婆房,問早。陪她盥洗,換衣,完全以婢女的姿態服務她。腦公只要想來邵女的房間,她就一再推託,來個十幾次,她只肯接納一次。其他時間,都推腦公去大老婆那。連大老婆都覺得她蠻賢惠的。
可是,日子一久。大老婆覺得慚愧,自嘆不如,反而「積慚成忌」。偏偏又實在找不出邵女的缺點,即便有時故意譴責她,她也逆來順受,毫無怨言。
終於,有一夜,夫婦起勃谿,晨起梳妝時,大老婆還有怨氣。邵女捧著梳妝鏡,不小心,摔破了。
這下可好,讓大老婆逮到機會,拿起鞭子,就是一陣抽打。氣得腦公大怒,衝進房,把挨打的邵女拉出來。大老婆更氣,追出來繼續打。腦公奪下鞭子,反而抽打老婆,老婆這才退回去。
但夫婦又再度成為路人了。腦公知道老婆的本性,要邵女遠離她。但邵女依舊執小妾之禮,早起,便「膝行伺幕外」,等候差遣。可是,大老婆日夜切齒,就想找機會,洩憤邵女。
惱公太了解太座了,於是「謝絕人事,杜門不通弔慶。」什麼紅白帖,都不接,整日待在家裡,保護小妾。
妒妻更氣。無奈何,「惟日撻婢嫗,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
而邵女呢?
知道腦公與大老婆失和,她態度愈發低調。且不讓惱公進她房間。「柴於是孤眠。」柴府有一位大婢,偶爾與主人柴老爺說話,被大老婆看見,懷疑他們有私情,動輒粗暴對待。這婢女苦不堪言。
常在私下無人之處,便痛罵女主人。類似妳去死吧!之類的。
一夜,輪到這婢女輪值夜班。邵女提醒腦公,要留意這婢女,因為「婢面有殺機,叵測也。」(別忘記,邵女讀冰鑑書,會識人看相的。)
腦公找來婢女,一經詢問,果然問得婢女手足無措。還查出她身上攜帶利刃。這下,麻煩大了。柴大爺氣得要鞭笞她。邵女規勸,不如賣她出去,否則大老婆知道詳情,「此婢必無生理。」賣了婢女,怎瞞得了女主人!
大老婆認為自己完全不知道賣婢女這件事,很沒面子,責怪惱公,也遷怒邵女。
後來,是腦公氣不過,才道出真相,是老婆妳對人太苛刻,人家要殺妳。被小妾發現了,賣她出去。妳還怪人家!「妻大驚,向女溫語;而心轉恨其言之不早。」
這老婆,可真是難搞吧!
吃這個也癢,吃那個也癢。不給她吃,她就恨你一輩子。
這事件過去。腦公以為解釋清楚,雨過天晴了。於是出遠門,辦事。大老婆可抓到機會了。把邵女叫來,責備她「殺主者罪不赦,汝縱之何心?」妳什麼居心,放過這要殺我的婢女!邵女一下詞窮,不知如何解釋。大老婆太狠,「燒赤鐵烙女面」,要毀小妾的容!
這時,沉默的民意,反彈了!
「婢媪皆為之不平。每號痛一聲,則家人皆哭,願代受死。」家裡的下人們,平常被妳一個個欺負,她們沒力反抗。但此刻,眾志成城,團結力量大。一起跪在那,呼天搶地,要為小妾求饒,妳一個女主人,敢犯眾怒嗎?
她只能讓步。
卻又不能讓得太乾脆。只得「以針刺脇二十餘下,始揮之去。」
柴腦公回來,一看邵女臉部受創,大怒,要去找太座論理。邵女死命拉住他,「妾明知火坑而故蹈之。」聲明是自己的選擇,不怨別人。
邵女如此,夫復何言呢?
反倒是,大老婆經歷了家中婢女僕人聯手為小妾求情的事件後,發現自己「身同獨夫」,身陷孤立,才有了愧悔的念頭。對待小妾的態度日漸溫和,家中大小事也會跟她一塊商量。
卻不料,大老婆突然病倒。沒胃口吃東西。柴腦公恨她不如早死,遂不聞不問。唯有小妾,不遑眠食,隨時照料。小妾是懂醫藥的,她要替大老婆看診開藥。金氏反而因過去的恩怨,擔心小妾會藉機報復(想毒死我?),不肯接受。病情因而日益沉重。
這大老婆雖然善妒,嚴苛,不過平日持家嚴整,管理下人有方。如今病倒,柴大爺子自己經手,才知道不輕鬆。於是去延請醫生照料開藥。卻始終找不到病因。藥怎麼吃都不好。
小妾勸金氏不要再吃這些藥方,金氏不聽。小妾遂私下偷偷換了藥,新藥方吃過幾次,大老婆很快康復。她嘲笑小妾「女華陀,今如何也!」妳不是說那藥無效嗎?那現在呢?
結果,小妾與婢女們都在笑。問了,才知道原來藥已調包,她吃的,正是邵女抓的藥方。
金氏大哭(總要感動吧!不然這故事講不下去了。),泣曰:「妾(謙卑嘍,自稱妾)日受子(尊稱邵女嘍!)之覆載。而不知也!今而後,請惟家政,聽子而行。」以後要以邵女馬首是瞻啦!
但,邵女真的是天生善良啊!
金氏病癒,腦公設宴慶賀,(不知是慶賀她痊癒,還是慶賀她人變了)邵女依然「捧壺侍側」,這回,金氏起身奪下壺,拉她一塊坐下,大老婆攜手小老婆,柴先生,你出運啦!
故事還沒了哦,別走開。
從此,大老婆小老婆情同姐妹。邵女生了兒子,產後多病。金氏竟「親調視,若奉老母。」變了。變了。小三變老母。但突然,平靜生活起波瀾。金氏罹患心痗(心痛症),痛到臉色發青,只想一死解脫。
邵女用銀針按穴刺之(針灸法),晝然痛止。然而只是治標,幾天後再復發。再針灸,好幾日,再復發。簡直是折磨啊!
沒錯,你說對了。就是折磨!可誰折磨她呢?
一夜,金氏惴惴不安睡去。做夢。夢到似乎在一廟宇大殿,鬼神森森。殿上大神責問她,罪惡多端,害死兩姬,又鞭打邵女,念她已有心悔改,饒她不死,但「所欠一烙二十三針(金氏不是曾經拿針刺邵女脇下嗎,老天有眼,都記下了。)今三次,止償零數,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當作矣!」整存零付,分期付款,分幾次,慢慢償還你對邵女的虐待!
乍醒後,金氏以為不過惡夢一場。孰料,隔日又復發,而且更痛!
邵女趕來,替她針灸,金氏才把夢境和盤托出。而且,她竟然還記得仍欠十九針。於是,懇託邵女,一次給她刺十九針,一了百了!
邵女「乃約略經絡,刺之如數。自此平復,果不復病。」從此呢?
這是happy-ending的故事,過程曲折,結局美好。兒子後來中了進士當了翰林(蒲松齡又再自嗨,做夢了!),柴老爺子享齊人之福,三人行不行,行啦!
這篇〈邵女〉引發很多爭論。邵女有必要,這樣百般委屈嗎?
換成現在,動不動就來個「地表最強小三」,主動直播大老婆的壞,狠,兇,引起網路公憤,進而肉搜大老婆的個人資料!早就每天頭條新聞了,幹嘛這麼委屈!
沒錯。但蒲松齡是清朝前期的讀書人。那年代,儒家倫理當道,一夫多妻制盛行。小妾沒有保障。蒲松齡心疼小妾的處境,身為文青作者,他只能以寫故事,來發人深省,喚起社會大眾對「妻妾關係」的重視。
年代不同,我們對很多關係的價值觀,當然也與時俱進了。不過,你真以為大老婆都壞?小老婆都美?
看看鬧上新聞的事件,有些小三還真不怎麼樣!有些大老婆還真是氣質優雅!你說,男女感情的事,有個準頭可言嗎?男人,賤啊!
難哦,難哦,還是讀《紅樓夢》,讀《金瓶梅》,再不,讀讀《聊齋》吧!我陪你。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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