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不上鬼狐妖法力無邊，但有情有義，照樣可以抗鬼，救狐，在命懸一線之間！--孔生與小姨子的曖昧情懷>
鬼，能害人，亦能救人。<聶小倩>裡，小倩如是。
狐，能誘人，亦能助人。<蓮香>裡，蓮香是也。
人呢？
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身懷絕技的俠客，一旦跟鬼狐妖扯上關聯，一旦「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非關風與月」，其實，多半情況下，也會投桃報李，全力以赴，回報恩情的。蒲松齡經營出的《聊齋》異想世界，這種「有情（友情）天地」，充滿溫馨。這也是《聊齋誌異》超脫一般鬼狐妖魔傳說，進入「擬人化」理想境界的一種作者寓意。我們今天要讀<嬌娜>。人狐友情，愛情，最終，人挺身而出，為狐捨命陪君子！孔生，是孔子後裔，工詩。家境不怎麼好。好友當了官，請他去做幕僚。不料，孔生到的時候，好友竟病卒！他進退兩難，只好先「寓菩陀寺，傭為寺僧抄錄」。一介書生只能幹這文書處理。寺廟西邊，一座空著的豪宅，是單先生第，因為官司訴訟，蕭條了，舉家暫時移居他處。
一天，孔生經過單宅，遇見一少年，「丰采甚都」，兩人交談，一見如故。少年邀請孔生入宅內。裡頭多古人書畫，很多書，都是孔生沒見過的。孔生心想，這少年八成是單宅的人，也就不以為意。少年稱讚孔生學問，問他怎麼不收學生呢？
孔生的回答，是漂亮的文言文，有典有故：「羈旅之人，誰作曹丘者？」我是個飄浪的旅人，誰肯推薦我啊！曹丘誰？楚漢相爭年代，名將季布，便是靠曹丘為他打開知名度的！依現在的「網紅概念」，就是季布因為網紅曹丘大力推薦，才爆得大名！少年立馬毛遂自薦，要當孔生的學生。兩人聊著，孔生才知道，少年姓皇甫，只是暫借單宅。從此兩人亦師亦友亦兄弟，同榻而眠。某日，突然來一老叟，是少年父親，感謝孔生教導少年，致贈了許多禮物。但少年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文章修辭，都像古文，跟時下文藝風很不一樣）問之，笑云：僕不求進取也。」（說不定這句話，是蒲松齡自己的心聲啊！）
當晚，少年語帶玄機的，跟孔生說「今夕盡懽，明日便不許矣。」於是杯酒盡歡，還招來一婢女，名「香奴」，「紅妝豔絕」，彈琵琶助興。一整晚，孔生視線沒離開她，「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少年公子怎會不知道，斷然掃他興！「此婢為老父所豢養。（我老爸的女人，你別肖想啦！）兄曠邈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為君某一佳藕。（放心，我會為你再找一位佳偶的。）」孔生回，要找也要香奴這等級的。果然沒見過世面的書生！少年笑了「君誠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以此為佳，君願易足也。」
後來，書生突然溽暑生病。胸口長了一粒腫瘤，開始像桃子大小，一夜之後，腫脹成盌（像碗一樣大），痛苦不堪！拖了幾天，束手無策。少年找了嬌娜姑娘，來救治孔生。這嬌娜應該是「正妹醫生」無誤。痛得哇哇叫的孔生，見她「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立刻見色忘痛，精神為之一振。少年要嬌娜全心治療孔生，因為「此兄良友，不啻胞也（他是我兄弟）」。嬌娜捲起袖子，看診孔生了。你現在可以理解為何「正妹醫生」門診看不完。「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正妹醫生靠近你，把脈，問診，吐氣如蘭，香水味沁入你心，你還痛嗎？早好了一大半啦！這位嬌娜，顯然是「外科正妹名醫」。她笑說，症狀危險，但還可以救，不過要動外科切除手術。
怎麼動手術呢？這段精彩，華佗再生，未必比她高明。她不消毒，不麻醉，不給病人戴氧氣罩。她只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之。」（把手臂上的手環脫下，放在腫瘤處，慢慢壓慢慢壓，很可能嘴巴還甜甜的鼓舞孔生，別怕哦，不會痛的，別怕！）」然後，「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餘腫，盡束在內，不似前如盌闊矣。」（手環壓住腫瘤，緊緊裹住腫瘤。）然後，動刀了，「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真有刀啊！）刃薄於紙（這很科學，手術刀就這麼薄而鋒利），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這位正妹外科醫生，經驗一定豐富，既不怕見血，又出手快狠準。有台大外科的水準！）」
孔生呢？既然沒被麻醉，當然是醒著看完手術過程。問他痛嗎？可怕嗎？
他傻傻搖頭，怎麼會呢！「生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能這麼靠近「正妹醫生」，不但不覺得痛，還很憂慮手術過程太短太快，一下子就要離開正妹醫生啦！再多切一刀吧！割下來的腫瘤，像樹上切下來的樹瘤一般。當然很噁心。正妹的治療，還沒結束。外科切除，告一段落。接下來，是傷口消炎，內科服藥。嬌娜叫來清水，洗滌傷口。然後「口吐紅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這正妹還有隔空取藥的本領。把藥丸在傷口處，反覆旋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
嬌娜把藥丸再吞如咽喉（沒消毒耶！正妹不怕？這可好，藥丸可以重複使用，攜帶方便，要用，吐出，用完，吞下。也不用排隊領藥，也不用攜帶藥箱，這好！不知失傳沒？）
孔生是病好了。但美女醫生，是離開了。孔生又來了，再度鬱鬱寡歡，想念美女醫生。少年公子又提起，要為她物色美女的事。（奇怪，怎麼光說不練呢！）孔生含蓄的吟詩一首，「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連我這國學普普的人，都知道孔生要幹嘛！何況少年公子。他解釋，嬌娜是我妹妹，太年輕，才十三四歲，不適合你。但有另外一位姨女阿松，十八姑娘一朵花，很美，騙你我會死，真的適合你！孔生被唬多次，不信。少年這回安排嬌娜與阿松一塊出場。這伎倆，數百年來，屢試不爽。
「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娥，蓮鉤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生大悅。」是不是？少年說得對，孔生真是沒見過世面，見一個美女，就來一次驚為天人！不過，看來這阿松，名字雖聳，美應該是美的。兩情相悅，天作之合，過幸福日子啦。
但目前為止，這故事完全沒有高潮！這像話嗎？好了，少年公子有一日突然宣布，舉家西遷，要與孔生分手。勸孔生帶妻子阿松回故鄉，孔生為難，盤纏不夠，少年笑笑，一切包在他身上，他贈黃金百兩，要孔生與阿松各握其左右手，「囑閉眸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比電影《鋼鐵人》凌空飛行還酷！至少不需要飛行輔助器！也比《超人》酷，不用換裝。回到故鄉，婆媳相處甚歡。阿松的美貌，聲聞遐邇。還替孔家生了個男孩，叫小宦。
數年後，當了官，又被罷官的孔生，在野外打獵，碰到一位美少年，仔細看看，竟是皇甫公子！兩人乍見，悲喜交至。公子邀請孔生到他的新家。依舊排場大，世家的氣派。幾年分合，嬌娜已嫁，岳母已故。有意思的是，孔生帶妻子兒子再來拜訪時，嬌娜也來了，看到孔生的兒子，抱起來逗弄，說了句可堪玩味的話：「姊姊亂吾種矣。」（？！你懂她的言外之意嗎？）孔生拜謝她昔日救命之恩。嬌娜又說了句挑逗的話：「姐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這時，恰好嬌娜的丈夫也來拜訪，大家一陣敘舊，暫且不表。
一日，突然少年公子面帶憂容，問孔生，若天降凶殃，你能相救嗎？孔生一口答應。少年叫全家人聚集，跪在孔生面前，孔生大駭，不知發生何事！少年才說「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少年全家都跪在面前，換成你，這時能支支吾吾嗎？孔生豪氣干雲，「矢共生死。」少年教他仗劍於門口，告訴他「雷霆轟擊，勿動也！」果然，不一會，「陰雲晝暝，昏黑如㗨。（昏天黑地起來）」回頭一看，剛剛的大宅不見了！只見高突的山丘，無底的巨穴。孔生還在錯愕中，突然霹靂一聲，天搖地動，風雨交加，老樹連根拔起。孔生，一下子，目眩耳聾，但仍堅守陣地，屹立不動！
這時「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墜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
孔生還真是勇敢。一瞬之間，毫不畏縮，猶豫，直撲鬼物。犧牲自己，救回嬌娜。但這個地方，始終有一個跟前面嬌娜挑逗姐夫的段落，前後呼應。孔生，是無論是誰被鬼物抓住，都會犧牲自己？還是因為他「睹衣履，念似嬌娜」，才奮不顧身？這問題，有趣吧？這姐夫跟小姨子，搞曖昧！？這時，松娘出場，要帶孔生的遺體回家。（宣示主權，這男人，死了也歸我管！）嬌娜是名醫啊！怎能輕易放棄！她要松娘扶住孔生的頭顱，她哥哥，即少年公子，以金簪撥開孔生牙齒，嬌娜自己則掰開孔生的嘴，「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醒然而蘇。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你不覺得，蒲松齡這段，很曖昧，很情色嗎？雖然，是救命於旦夕之間！）
醒來無事的孔生，建議此地不宜久留。乾脆大家一起回他家，住在一塊。唯有嬌娜不太願意。孔生建議妹夫一塊來，但嬌娜還是顧慮婆家不願幼子離家。恰在此刻，噩耗傳來，吳郎一家，也在同日遭劫，全家無一倖存。怎麼辦？只好大夥擠一擠。共聚一堂。時間，是最好的傷痛黏著劑。不是嗎？
故事結束。
蒲松齡留下兩個線索，讓我們推敲。一，阿松生的兒子小宦，貌韶秀，有狐意，人皆知他是狐兒。似乎社會並不排斥。蒲松齡是衷心希望，人狐共和國嗎？二，他刻意在嬌娜與孔生間，創造出「妳救我命，我還妳命」的關係，且嬌娜救孔生的過程，兩人總是有意無意搞曖昧，不是嗎？蒲松齡意圖究竟為何？他終結嬌娜老公一家的方式太草率！令人起疑，感覺像要促成這段相互救命的恩情死的！難道，小姨子總是很誘人的隱喻嗎？
不懂。不懂。真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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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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