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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歪批紅樓夢之二十五

<我們做男人的,一生能碰到像晴雯這樣的美女,而又不嫌她三八,不嫌她男人婆的嗎?>

我這提問,也許正道出了晴雯的悲劇,有她不得不然的「衝突」吧?性格的,角色的。《紅樓夢》裡,極為悲壯又淒清的一段,無疑是晴雯臨終前,對著來探視她的寶玉,說的那段沒說完的「真情告白」。

晴雯啜泣著:「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怎麼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

沒說完,她就香消玉殞了。徒留下寶玉在一旁無限的悲慟。

晴雯「早知如此」,她「當日就要怎樣呢?」合情合理的推測,當然就是「她乾脆就真當一個狐狸精吧!」不是嗎?然而,晴雯的悲劇,正在於,她不可能當一隻狐狸精的!她根本「欠缺」狐媚偏能惑主的「條件」!

可不是外在的條件哦,論外在,她在大觀園裡,可算一等一的美女。她欠缺的,是當一隻狐狸精,必要的詭詐與精明。那是一種內在的條件,她,卻不是這樣的人!若是,她也不致於如此淒涼之下場了。

不知怎麼,讀到晴雯將死的段落,我竟然是很難受的。尤其是,知道她會怎麼收場自己的人生後,再讀,就更為難過了。那種難過,跟知道黛玉的下場,很不相同。黛玉,她的悲劇,是求仁而得仁,死而無憾。因為,她理應是為了情而生,為了情而死的。

但,晴雯不是。她生前從未道出自己的所愛是寶玉,反而在言語上,在行為上,屢屢做出「反差極大」的表現,氣得寶玉要趕她出去。但,卻在臨終前,訴說著自己的無限悔恨,以及,要表達卻又未盡表達的衷曲!

她,是死而有憾,死不瞑目的。可是,她的性格,她對自己角色的「毫不協調」的認知,卻恰恰注定她要死而有憾,死不瞑目。

她被趕出去,最終病死,這是無可避免的命運!她若世故些,不僅不致於被趕,即使回到老家,憑她的美貌,她也是可以找到個好歸宿的,不是嗎?

但,她就是晴雯啊!她只能這樣接受她的年代裡,龐大的世俗,限定她的宿命。

從襲人的眼裡,看晴雯,最為有趣。襲人穩坐黛玉身邊第一把偏房位置。襲人沒理由擔心同為丫鬟出身之晴雯的。但,襲人顯然看到了寶玉對晴雯的,極為特殊的感情。反之,對晴雯亦然,她性格暴烈,大剌剌,完全不似一個丫鬟,反倒像一位大小姐!

襲人曾經在寶玉與晴雯面前,公開對寶玉說「你一天不挨她(指晴雯)兩句硬話撞你,你再過不去 」剛硬性格的晴雯,果然不遑多讓,立刻回擊「你(指襲人)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挑唆人,撥火兒?」

有話直說,絕不藏話,標誌了晴雯的人格特質。這在大觀園裡,是極為少見的,何況,她還是個丫鬟!

晴雯有多美?是不是美女第一把手,很難講。但,晴雯的美,帶有野性,帶有誘惑,帶有性感,帶有令異性同輩感覺威脅,帶有令異性長輩不甚放心,則是很確定的。

賈寶玉的貼身丫鬟,當然首席是襲人。既照顧起居,亦以身相許。晴雯則排行第二,但這第二的角色就不好當了。襲人丫鬟出身,賈母恩准許她一個偏房首席。她當然要在意誰是未來的大房,畢竟這會決定她偏房的處境。但,既是偏房,在妻妾成群的年代,她若無從置喙誰是大房,可她至少可以阻擋誰是有威脅的小妾進來!

晴雯,這位美麗不輸襲人,但性格比襲人刁刻的女子,卻在重視人際關係,重視低調原則的大觀園裡,像隻跌跌撞撞的老鷹,終究是要折翼,要滿身創痕的!我們現代人,強調「做自己」,欣賞「個性美」,對晴雯的傲慢,或恃美而驕,往往會認為沒什麼。

但,在大觀園的世界裡,儒家倫理觀下,「本分」是倫理分際,「謹守本分」是做人處事的道理。一個丫鬟,如晴雯者,美則美矣,卻動不動觸怒主子,惹火同儕,人人皆曰「人言可畏」,唯獨晴雯「我行我素」!試想,她不出事,怎麼可能呢!

對晴雯不滿的人,日積月累,直到有一天,連寶玉的母親王夫人也聽到了這樣的讒言:「那丫頭(指晴雯)仗著她生得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逗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那西施樣子,在人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太不成個體統!」

人言可畏,在大觀園裡,不僅隔牆有耳,根本每個人都是一部「移動監視器」,成天盯著「你」,流言蜚語,漫空流竄。在這處境下,強勢如王熙鳳仍免不了讓人放冷箭,尊貴如賈寶玉亦免不了被弟兄打拐子,何況是丫鬟出身的人呢?

晴雯的問題,在於她根本是個「美女身,男人心」。美女身,美女心,若寶釵,若襲人,則知道自己要什麼,會全力以赴。美女身,玻璃心,若黛玉,也能求仁得仁,死而後已。麻煩的,反而是美女身,男人心,大剌剌的,處事待人,終導致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我對晴雯的「美女身,男人心」最鮮明的印象,是賈寶玉生日,夜裡,幾個貼身丫鬟,給寶玉過生日,湊集幾位姑娘寶釵、黛玉、寶琴等等,大玩行酒令。只見晴雯搶著當先,「拿了一個竹雕的籤筒來,裡面裝著象牙花名籤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裡面是六點,數至寶釵。」

想想這畫面,多搶眼。美麗的晴雯,如同酒國名花一樣,掀起袖子,露出臂膀,豪氣爽朗,大聲吆喝,來來來,丟出骰子,不是一副女中豪傑神情嗎?這樣的女子,要說能在冷箭四伏,人言可畏的大觀園裡,脫穎而出?我死也不會相信!

但,晴雯的可愛,純真,以及,她對寶玉始終不言明的愛意,卻又是那般的動人啊!

任誰都會記得,何況寶玉,那一段晴雯抱病,夜裡為他隔天要穿的孔雀裘被燒了一個破洞,奮起精神織補的畫面:「(晴雯)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腳輕,滿眼金星亂墜,實是撐不住,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坐著。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頭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只聽見自鳴鐘已敲了四下,晴雯已歇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倒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哎呦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當晴雯以生命中最後一抹餘光,望著寶玉時,這一段畫面必然在寶玉心中浮起。

可惜,「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千言萬語,怎奈一個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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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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