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於大蒜市集的曹雪芹,才可能寫出洞悉人性,翻轉大觀園的偉大作品吧!>
北京要重建曹雪芹的故居了。
當然不是《紅樓夢》裡大觀園的故居,而是曹家沒落後,曹雪芹棲身之所。
「蒜市口十七間房半」,是曹家被抄家後,朝廷開恩留給他們老少婦幼最後不致於流落街頭的依靠。顧名思義,「蒜市口」就是買賣大蒜、蒜頭的集中市場。人來人往,熙攘熱鬧,可以想見,但絕非曾經是「大觀園」裡的公子哥兒所能想像的生活處所。
這新聞,令我心頭盤旋了好久。
新聞資料上說,不確定曹雪芹是在這,還是在後來渡過晚年的北京西山處,撰寫《紅樓夢》的。不過,這舊居附近,三教九流,龍蛇雜處,市場交易熱絡,人情與人心之複雜,確實可能對曹雪芹的觀察人性,書寫角色,給予極大的觀摩空間。尤其,《紅樓夢》裡一再出現的「鐵檻寺」,在這蒜市口附近不遠,就有一座鐵山寺,是明清時期,許多家庭停靈之地,跟《紅樓夢》裡的描述非常相近。
失去昔日家族光輝的曹雪芹,落魄之際,是不是常常在市場裡走動,在寺廟間穿梭,一則為了找尋謀生餬口之道,另則也是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打發光陰呢?
我想像著,百無一用的書生,在充溢蒜味的市場發呆,在熙往攘來的廟口出神。世事多變,夢如南柯,唯有經歷如此之劇變,而又有著一顆敏感細緻的靈魂,才會在這樣的起伏跌宕處境下,醞釀出「紅樓一夢」「滿紙荒唐」的精彩故事吧!
被落拓江湖的曹雪芹,定居在「蒜市口」之後,應該是有很多的閒暇,可以思苦憶甜,追憶往事流光。而他的現實處境,也必定黯淡許多,卻相對壓力減輕許多吧!我指的是,類似大觀園裡,那種複雜的倫理關係,以及,在大家族裡,家父長制、儒家倫理體制,人際關係勾心鬥角,明爭暗鬥的種種壓力。
賈寶玉備受寵愛是不爭事實,但他仍然是被圈養於有形無形之牢籠裡,很不快樂的一個含著金湯匙的青少年!與他同輩,卻庶出的賈環,處心積慮對付他。賈環趁著被王夫人(正宮夫人)找來抄寫經書的時段,小人得意,頤指氣使丫鬟們,固然引起丫鬟們的不滿,但他何嘗不是被壓抑許久後,人格被扭曲的投射?他趁著抄寫經書,而寶玉躺在旁邊與丫鬟閒扯淡之際,賈環妒心大發,竟發狠要致賈寶玉於死地!故意翻倒蠟油,燙得寶玉顏面受傷。那種庶出仇視嫡系的恩怨,尤其讓賈寶玉這種心機不重的公子哥兒,如置身險境的小白兔。
賈寶玉的父親賈政,儘管對寶玉多半是嚴父之尊。但那段賈寶玉戰戰兢兢見他,而賈環等人於一旁側坐的場景描述,十足顯示賈政對賈寶玉的父親驕傲,畢竟相較於賈環的猥瑣侷促,寶玉則無論長相,無論才思,都在同輩中是佼佼者。可是也由於寶玉是塊料,賈家上下對他的期待,便形構了他時時喘不過氣的壓力。
但大家族裡,三千寵愛既然集於一身,在陽光不及的陰暗處,憎恨、嫉妒、仇視、陰謀的孢子,也必定時時在滋生,在豢養,在浮光掠影中悄悄的移動。
如果,我們都看到賈母的威儀,鳳姊的犀利,寶釵的明亮,襲人的溫柔,晴雯的剛直,黛玉的纖弱,卻看不到曹雪芹以另外一雙眼睛所透視出來的家族幽暗面,那就太輕忽《紅樓夢》對揭露中國傳統大家族的恐怖,扮演的終結者角色了!
每個人都有人格的兩面性。但在不正常的人際網絡裡生活的人,他們的雙重性格則突兀得更可怕。
賈環庶出,本就不平。他母親趙姨娘的不平,尤其時時刻刻。她三番五次,被賈母斥責,被鳳姊不屑,她都一再忍下來。但當她遇上馬道婆,這個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的是非人,立馬心生歹念,必欲去之而後快。
馬道婆:「掏出十個紙剪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她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裡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這最後兩句,足見曹雪芹對大家族裡,庶出、劣勢者,內心的城府,與憎恨,認識之深十分到位。不小心,則容易走漏風聲。一旦害怕,便一事無成。而趙姨娘之所以敢對寶玉、鳳姊下重手,「無毒不丈夫,最毒婦人心」,寶玉若除,賈環自然扶正。鳳姊若除,趙姨娘不是沒有機會。
我常說,《紅樓夢》就是一部中國傳統封建社會,家父長制威權,投射於家族的縮影。各位看看,以上這些庶出,大房以外的家族成員,他們內心飽受的歧視或壓抑,是不是很像宮廷政治裡,早就一再描述過的宮廷鬥爭,後宮攻略呢?
在這種結構下,生活的人,不管得志與否,都是長期被扭曲的人格,他們得意會驕傲,他們失意會憎恨,也必然是人生體驗後的一體兩面的呈現吧!
賈寶玉可愛,林黛玉可憫,都因為他們是這座大觀園裡,始終試圖維持一顆乾淨靈魂的情侶。只是,若不悲劇收場,在真實世界裡,又如何可能呢?
棲身於蒜市口裡的曹雪芹,午夜夢迴時,會真的懷念那大觀園裡的人性醜陋面嗎!?
我比較能確信的是,他若繼續是大觀園裡的公子哥兒,他是寫不出《紅樓夢》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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