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歡迎光臨!」
信步走進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在冷飲區的貨架上瀏覽片刻,原本只想買瓶礦泉水的我,這才發現,自從爸爸過世之後,已經好多年沒有買過「麥香奶茶」了。
其實,爸爸生前也不是嗜吃甜食的人,但是唯獨偏愛「麥香奶茶」;我們家的冰箱裡,隨時都有一手(六入裝)「麥香奶茶」,爸爸常常在下班回家之後,手裡拿著麥香奶茶,一邊喝,一邊看電視。我那時候常常跟他搶著喝,他也無所謂。反正喝完了再買回來補充存貨就好。
2003年,爸爸年滿60歲,申請提前退休。原本計畫著要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卻在此時檢查發現罹患了肺腺癌(第二期)。在榮總胸腔外科安排的手術中,主刀醫師發現腫瘤集中在肺部主動脈附近,無法大範圍切除,只能以電燒方式盡量清除腫瘤;手術之後,爸爸的前胸經由腋下到後背,留下了長長Y字型的術後縫合疤痕。每次帶爸爸去洗溫泉,或是幫爸爸擦澡擦背的時候,看到那猙獰的疤痕,彷彿就像是病魔在炫耀著戰績般的令人怵目驚心。
幼年喪母,少年在顛沛流離中成長,靠著苦讀成就一生,成就整個家庭的爸爸,雖然曾經不解,為何上天要給他這樣的考驗,但是他並沒有馬上被病魔擊敗。從發現罹癌、接受手術、化療、放射線治療之後的10年內,爸爸帶著媽媽幾乎完成了「環遊世界」的承諾。紐西蘭基督城與台北的家園,庭院裡都有爸爸親手栽種的各式花草樹木,櫻花、牡丹、玫瑰、桃花、李花、桂花、七里香、照著季節時令依序綻放。這10年內,病魔沒有放過爸爸。癌細胞不斷轉移,為了轉移到腦部的腫瘤,爸爸做了兩次伽瑪刀,我們隔著準備室的玻璃窗,看著爸爸頭上用鋼釘固定在頭蓋骨四周,頂著沉重的定位鋼架,卻還堅強的微笑向我們揮手,在那個當下,我心如刀割。
爸爸用他超乎常人的堅強意志力,向老天爺搶回了10年的生命;但是,壓迫在腦幹深處的惡性腫瘤,終於在10年後壓垮了鋼鐵般的爸爸。2013年農曆春節過後,爸爸因為手腳無法自主行動而倒下了。看著腦部斷層掃描,醫生不樂觀的搖頭。爸爸腦幹裡的腫瘤,已經將腦幹壓到變形;甚至腫瘤的位置,已經發展到連伽瑪刀都愛莫能助的地步。爸爸之前已經動過兩次伽瑪刀手術,如果冒險再做一次,除了幫助不大,還可能引發嚴重的腦水腫而致命。經過與母親還有弟弟、妹妹討論,我們決定不再幫爸爸進行積極侵入性治療,而是帶他回家,進行居家照護。
此時的爸爸,身上已經安置了導尿管與鼻胃管。個性堅強,不願輕易示弱的爸爸,其實非常排斥這些裝在他身體裡的管線;住院期間,爸爸曾經數度將鼻胃管與導尿管拔掉,卻每每在護理人員的堅持下重新安裝,病床上的爸爸雖然已經沒有力氣抵抗,連想要開口罵人,語言能力也因為腦幹遭受腫瘤壓迫受損而語不成聲;但是從他的眼神裡,卻明顯看出深深的不悅...。但是,如果時光倒流,能夠讓我再做一次抉擇,我會選擇堅持幫爸爸重裝鼻胃管與尿管?還是順從父親的意志,讓老人家身上不要再進行如此侵入式的醫療行為?坦白說,我不知道...。
救護車將爸爸送回家,我們在隨車護理人員的指導協助下,將爸爸安置在準備好的電動病床上。護理人員離去後,爸爸握著我的手,急切地想要交代些什麼,但是已經無能為力。我趕快拿出紙筆,將筆遞到爸爸手裡,爸爸吃力的握著筆,試圖在白紙上寫下文字,但是,原本能寫出一手好書法的爸爸,如今卻只能在紙上畫出許多不成文字的筆劃...。
「唉...!」
爸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放下筆,閉上了眼睛。我幫爸爸將被子蓋好,強忍著眼淚,走出房間,才剛一離開爸爸的視線,隨即淚水如湧泉奪眶而出,卻不敢哭出聲...。
妹妹從樓上的花園摘下數簇盛開的櫻花,插在花瓶中,擺放在爸爸看得到的案頭,強顏歡笑:
「爸爸,你看,你種的櫻花今年開得好漂亮!」
爸爸張開眼睛,轉頭望向案頭,看著那一簇一簇在枝頭怒放的吉野櫻,這些櫻花樹,都是當初新居落成時,爸爸親手在庭院中栽種的。爸爸的眼中綻放出一絲光芒,定定地望著,望著...。
我到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包「麥香奶茶」,插上吸管,卻忽然想起,爸爸的吞嚥功能幾乎已經消失殆盡,只好倒在碗裡。拿到房間,原本想拿棉花棒沾著麥香奶茶幫爸爸潤潤唇舌,仔細思量了一下,我用食指纏著藥用紗布,浸潤著滿滿的麥香奶茶,將食指小心翼翼地送進爸爸的嘴裡;已經許久沒有正常進食的爸爸,味蕾一嚐到熟悉的麥香奶茶,開心地用力吸吮著,力道之強大,連我的食指都隱隱作痛。但是,再怎麼痛,也比不上看著長久「食不知味」,所有維繫生命機能的藥物、液狀代餐都必須經由鼻胃管直接輸入到胃部的爸爸來得心痛。
「爸爸,你慢慢喝,沒關係,喝完了還有...。」
一次又一次,我將碗裡的麥香奶茶,用纏著紗布的食指,送進爸爸的嘴裡;腦海中泛起的,卻是兒時的依稀記憶。記憶中,年僅三、四歲的我,總是習慣坐在爸爸的膝頭,跟爸爸面對面,讓爸爸將稀飯或當年貴為舶來品的「保衛爾牛肉精」,耐心的一調羹,又一調羹的送進我的嘴裡...。
沒想到,這竟是爸爸在世時,最後一次品嘗「麥香奶茶」的滋味...。
病床案頭的花瓶依舊,但是枝頭綻放的櫻花,花瓣卻開始一瓣一瓣如落纓般紛飛掉落,爸爸的眼神也一天天黯淡。病魔總有許多方法來折磨人,先是奪走了爸爸的行動能力,然後是吞嚥功能,然後...,然後...,隨著腦幹裡的腫瘤步步進逼,最後,爸爸闔上雙眼,陷入沉睡。唯一能證明爸爸一息尚存的證據,只剩下每天定時量血壓、脈搏時,看著電子血壓計的液晶面板上所顯示的血壓與心跳數字,以及爸爸手掌裡的念佛計數器,爸爸持續按壓計數器的動作。
每天早上出門前、以及下班回家後,固定幫爸爸翻身、拍背、按摩手腳、攙扶爸爸起來擦澡、按摩腸胃協助排便、從鼻胃管灌食、餵藥,是那段時間裡,每天的例行功課。有時候,爸爸偶爾會微微睜開雙眼看著我或母親與妹妹,但是隨即又緩緩閉上雙眼。當時我常常在想,爸爸的神識到底在何方?他知道我們對他的眷戀與不捨嗎?我沒有答案。抬頭仰望,蒼天亦無語。
兩個多月過去,在一個五月天的清晨,當我們幫爸爸按摩腸胃順利排便,然後擦澡、泡腳按摩,讓爸爸清清爽爽的,我一如往例的幫爸爸穿好睡衣,讓爸爸靠在我的肩膀上,準備攙扶爸爸躺回病床上休息,再將爸爸的頭輕輕放在我肩頭的那個瞬間,爸爸似乎微微張開雙眼,看了我一眼,接著就感覺爸爸在我肩頭呼出了一口長氣...。
父子連心,我心頭一震,不祥的感覺一湧而上。
小心翼翼的將爸爸攙扶躺回床上後,我馬上拿出電子血壓計跟聽診器。母親與妹妹被我的舉動嚇到,但是,隨後電子血壓計上的數據,讓我們必須接受一個事實:
「爸爸走了...。」
六年了。六年前的這一幕,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腦海裡,無法抹滅。自那一天起,六年來,我再也沒有喝過「麥香奶茶」。
爸爸,時光匆匆,轉眼六年過去了。滄海桑田,每個人都有了變化。弟弟多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妹妹外派到美國紐約也已經一年多,我自己也經歷了人生中許多的重大改變。唯一不變的是,我依然是您的兒子。爸爸,我還有好多話,好多事,想要跟您說。今年春祭,我還是再帶一手「麥香奶茶」去看您,陪您聊聊天吧!
作者為媒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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