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天方破曉,晨曦穿雲而出,黃澄澄的天光透過窗帷,閃爍在醒來的渾然。彩虹爺爺黃永阜已經百歲了,睡眠越來越短,晚上越來越長,這兩年體力不支總是破「功」,由不得自己的必然遲暮,讓單薄的肉身驚人衰頹,手腳不再利索,五感加速遲鈍,無奈地放下畫筆。
說到「功夫」,臥床行動不便的黃永阜一聽到就馬上擊掌、出拳,眼睛瞪得牛鈴大,比劃起中國古拳法,只差沒從床上跳起來。「李小龍三歲,我六歲打功夫。」他喃喃說著,一九二四年(民國十三年)出生在香港九龍的黃永阜童年和李小龍比鄰而居,兩個渾小子組成一部武打片,以拳腳相交,鋪陳老頑童未來不按牌理的端倪。「小」小龍愛在黃家的米糧臘肉乾貨鋪鑽來鑽去串門子,黃媽媽雖顧店忙翻,卻還是抽空抱抱小龍,親暱如母子,「李小龍叫我叔叔,他和我媽媽很親。」兩個年齡相仿的過動兒,打翻了糖罐,踢倒了米缸,還在牆上塗塗抹抹,自己的臉也變小花臉。乾貨老闆娘重新擺好,接受小孩頑皮搗蛋的本性。
以「彩虹爺爺」聲震全台
揮別香港懵懂童年,從軍後隨部隊遷台進入百歲高齡,長串的歲月悄聲划過暮年之際,黃永阜竟無心插柳以「彩虹爺爺」聲震全台,還紅到海外。他皺著眉說:「遊客吵得我沒辦法睡覺。」對紅不紅無感,大家愛拿手機拍就盡量拍個夠,他彎腰畫自己的,瞇著眼,用越來越弱的視力,畫出繽紛童趣。
爆紅的開始,是因嶺東和弘光兩所科技大學師生的驚豔,一面發起搶救彩虹村運動,一面向政府申請保存,網友熱烈響應而留住這筆意外的文化資產,也改寫了彩虹眷村的命運。國際知名旅遊指南Lonely Planet評選它為「世界的秘密奇蹟」,幾百萬眷粉風靡而來,打卡拍美照絡繹不絕,老師帶著來小學生戶外教學更是滿村瘋跑,一邊大喊:「彩虹爺爺在哪裡?」
彩虹眷村建築地景
彩虹爺爺故事的起點在干城六村彩虹眷村25號。黃永阜軍中退休後,先後到台中工業區和一所大學擔任警衛長達十多年,再用一點點積蓄買下緊鄰眷村,視它為安享餘年的終老之地。
哪裡料到,隨著二○○○年啟動的眷村改建計畫,住戶們陸續搬遷,二○○八年(民國九十七年),八十四歲的黃永阜垂垂老矣,眼見時常串門聊天的榮民弟兄不是搬遷遠走、就是凋零,百感交集,開始在地面牆壁畫畫解悶抒懷,度過無法入睡的長夜。「眷村太太罵我破壞環境,路邊小孩也罵我亂塗。」別人怎麼罵,他都不理會,只是埋頭苦畫,晝夜不停,「我不睡覺的,你睡我不睡。」
深夜的馬路上,就見一個孤獨的身影揮舞著天分異常的彩筆。太狂了,無可避免地引來異樣眼光,黃永阜卻當沒看見,繞著眷村揮灑靈感,「我每天看報紙副刊,副刊有什麼,我畫什麼。」李小龍、林書豪、楚留香、小鳳仙、張菲、豬哥亮、胡瓜、蔡琴、劉德華等知名演藝人物,還有大陸送來的貓熊團團圓圓,都成為奇特的創作素材。
如今,台中南屯春安里眷村的斷垣殘壁已在修復。「彩虹眷村歡迎您」的招牌,猶於懷舊中發出一束光,讓大家記得,充滿童趣筆觸的豔麗塗鴉曾經照出眷村最後亮度,在現代化高樓吞噬的都市叢林中,形成一方突兀的彩色建築地景。
走過千山與萬丘,打開記載著往事的歷程,情緒頓時有了波動。黃永阜說,一九四九年,二十五歲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和廣東同鄉結伴到海南島從軍,再隨國民政府轉進台灣,在高雄港下船被編入空軍傘兵部隊,到屏東進行傘兵特戰訓練。
從小講廣東話的黃永阜,來到台灣屏東林邊受訓聽到不同的語言。當地人跟他打招呼:「呷飽無?(閩南語)」到了枋寮、水底寮變成「食飽否?(客語)」遇到原住民,「他講啊哩嘎豆啊哩媽誰,我聽不懂……他們又化妝(黥面)……」台灣話、客家話與原住民族語,不同語言的切換,讓他對台灣的多元方言感到新鮮與趣味,也很快融入在地生活。
天天記得金門古寧頭
金門駐防最深的記憶是八二三砲戰。一九四九年,金門擁進遷台十萬大軍,兵凶戰危開始戒嚴,街頭出現民防自衛隊,田地建起陣地和碉堡,古厝牆上多了反共標語,住家騰出供軍隊駐防。
從軍服役的阿兵哥春節過年、清明掃墓、奔喪才能搭乘二十多小時的LST中字艦返鄉,黃永阜當年帶回台灣的金門菜刀,是用中共砲彈殼打造的。
轟隆聲鑽進耳朵幾十年,黃永阜忘不掉那「鏘鏘鏘噠噠噠碰碰碰轟轟轟……」的慘烈,口中開始模仿起炮火聲說,部隊只能暗無天日的躲在碉堡裡,否則就被無情的炮火擊中,「打仗到後來,晚上沒有睡覺、沒有飯吃,只配給一塊口糧。」戰爭太殘酷,死亡靠得好近,他當然害怕。見同袍倒下而自己成為戰爭的倖存者,黃永阜在炮火已歇的和平時刻,再踏金門,穿軍服的戰地男兒,就彷彿看見當年的自己。
碉堡共患難培養出革命感情,生死與共,命運攸關啊!「最要好的同袍像兄弟一樣,有東西就分著吃,」黃永阜邊說,邊把餅乾掰一半分食,重現永留心中的隆情厚誼,「最照顧我的同袍兄弟卻死掉了,戰死了,我好難過。」嘴裡不斷囈語著:「死好多人啊!聽說陣亡兩萬多人,我相信有這麼多。」
戰爭的夢魘從未遠離,「我天天記得金門古寧頭。」那戰場的煙硝,炮聲隆隆之下,能心平氣和的,彷彿自己無事的過著太平日子嗎?「發動戰爭的侵略者對陣亡者和倖存者,究竟要怎麼樣謝罪才足以讓後代子弟翻過這慘痛的一頁?遺忘還是原諒?」
這是黃永阜日後在眷村畫下「金門空戰,46.1.3、48.6.2」兩組神秘數字的由來。思念同袍的深度沒辦法比較,有誰深得過自己嗎?那段時日,不敢走,不敢看,不敢想……有關同袍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吃過的食物,都不敢碰,回顧相處的時間簡史,生離死別太沉重。
逃過八二三砲戰劫難的,一九五七年,黃永阜與同袍在飛行途中又險遭不測。出任務的飛機發生狀況即將墜機,他緊急跳傘在金門料羅灣獲救,昏迷了六天才甦醒,雖然摔斷了手臂,獨留自己大難不死,同機的四位同袍全都喪生。
黃永阜被送往澎湖養傷,再轉回台中太平鄉服役,空難跳傘傷勢有嚴重後遺症獲得高額補償金,卻也限制了日後仕途的晉升發展,因此在新兵訓練中心擔任行政文書官和教官,直到一九七四年退伍,結束了將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回到社會當老百姓。
歲月皺紋和眼裡滄桑
民族流亡遷徙,上一代生死離散,苦等回鄉,和埋骨叢林、未被遺忘戰友在忠烈祠外鞠躬一見,沉默中一生耗盡,歲月已不堪回首。黃永阜雖然曾經回香港探親,也把母親接來台灣短期度過島上生活,但始終隱藏著許多人子未盡孝道的複雜心緒。他摸摸肚臍,那是和母親相連的地方,說母親活到九十四歲高壽過世,自己卻沒有趕赴香港見到最後一面,只由弟弟轉述入土為安的消息。「自己官餉才領一點小錢,也沒有升官,連房子都沒有……」喃喃自語中,對一生無成就來榮耀父母及照顧胞弟感到無限愧疚。
瞧著自己如今的垂老,不正是雙親當年在香港重逢的白頭模樣嗎?百歲高齡的這位老頑童,彎著佝僂的身軀勉強起身,像是倒帶人生般訴說放得下,也丟不開的往事,是懷念故人的傾吐。「爸爸媽媽,我沒有死掉,原諒我不懂事,跑來台灣當兵……」堅持離鄉從軍的那份任性,再萬般懊悔遺憾也喚不回兒時親情,只剩下歲月皺紋和眼裡滄桑。
基於現實的商業與著作權的種種原因,黃永阜如今在彩虹眷村已久不提畫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終究年歲已高,感覺天上的父母就好像在穹頂慈愛的看著下方塵世的自己安慰道,「放寬心吧,孩子。」老邁病弱本不可逆,橫在前的餘生容不得恍惚惶惑,磨磨蹭蹭任性揮霍。
內心世界翻騰不安,除了沉默,還能怎樣呢?彩虹爺爺當然有想繼續畫下去的渴望,畫出夢鄉與故土,但時不我予,大時代的命運交響曲已近尾聲,自己也是百歲人瑞,那些說了再說,似清晰又遙遠的憶鄉情懷,只能留在也揚著彩虹的異想國度裡傾吐。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
一生走過別離的至暗,也帶來文化的光輝,彩虹爺爺黃永阜已於今年1月24日辭世,享嵩壽101歲;雖然彩虹爺爺離世,但他鮮活的創作將會永遠留存在彩虹村中,筆觸下堅韌的文化精神也會持續傳承。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