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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珊珊》給你的一封信

    【黃珊珊專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一代人》
前一陣子,朋友跟我說起你的事情,一個新來他公司裡上班的年輕人。你在大學念哲學系,才畢業不久,做過一些業餘的編輯和影像工作。
    他說,你的話並不多,喜歡的音樂在年輕世代可能算是復古,聊到約翰‧藍儂或是〈Hotel California〉都有聽過。也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偶爾有了一些空閒的餘裕就會去看場電影。你看的電影,都遠遠不算是強檔,得要在過早或過晚的時段,小廳放映的電影院才看得到。
大致上,這個社會對你而言應該還很新鮮,應該還對未來有著許多期待、許多盼望。可是你談吐的內容,你說話的方式,卻讓我們這一輩人備感訝異,在一個本來應該最具有理想的年紀,胸口卻看不見熱忱、夢想和怒火。
    我朋友並不明白,當你們聊起同樣是藍儂的一首〈Imagine〉,或者是路易士‧阿姆斯壯〈What A Wonderful World〉,在兩個不同世代人的耳朵裡聽起來,卻激起截然不同的反應。在我朋友的耳裡,這兩首歌都讓人更堅定的追求一種普世的理想價值,讓人相信這個世界有一種相互理解的美好存在;在你聽起來,同樣受到一種理想價值的牽動,可是卻不知怎麼的,你談起自己聽歌的感受,總有一種遙遠的距離感。
    平常的你,安靜、不太開口。沉思了一會兒,你說:「那裡面是有一些希望,可是那好像不太屬於現在的我們。」
    上一個世代的人具備的一些內在精神價值,卻在年輕世代看出去的世界觀裡受到劇烈動搖,甚至有種稱不上遺忘的遺忘。我不知道這樣的解讀正不正確,只是如果從未認識,又談何遺忘?
    「未來的世界,是要交到你們手上的。你看見現在的社會,如此混亂、棄守理想、失去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你都不會憤怒嗎?」我朋友說,有時候想要了解年輕一代的看法,所以和你談起時事,談起現在的政局,談起疫情的快速變化,談起美中之間的劍拔弩張。
    只是我聽著他越說越激動,就好像他代替了你,表達出在你的年紀裡應有的憤慨之情一樣。
    聽到朋友說到這事,儘管,我理解每個人有自己的抉擇,也明白「厭世」已經是理解年輕世代的一個關鍵字,然而我總有一種心情,不能說是失望,卻還是有點可惜。上個世代的人還保留著追求理想的熱度,下個世代的人反而太快變得冷淡,反過頭來認為上一輩的理想不切實際。
    儘管,我不敢說你們已經全然遺忘了理想。
    我也相信你的同輩,依然有許多滿懷理想以及希望的年輕世代,正在各自的生活中去努力表達出自己的聲音,提出不滿,力圖改變。
    然而,我還是想要對你說──縱使現在的政治環境荒謬,人民依然擁有自覺,依然可以踏出改變的第一步。
    一點點也好,憤怒起來,是我們對荒謬現狀反抗的開始。
    你可能會問,要對什麼東西憤怒?我知道,我們身處在一個荒謬的政治現實,只有接受了這點,才能開始認清問題所在。然而我會說,如果我們只是接受現實,認清現實,而不有所作為,問題依然會擱置在那,不會等到有所改變的一天。
    比如說,在你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台灣人已經能夠透過自己投下的選票,選出民意代表,各縣市首長,還有國家的元首。只是你也可能曾經看到不少,選前遍布路旁的競選旗幟,樓層牆面鋪張開來的競選看板,上頭的候選人,他們不約而同的呼喊著:「搶救某某某」、「拜託再拜託」……諸如此類的句子,是否曾經讓你感覺到荒謬?
    如果選民選出的民代、首長,標榜著自己是服務人民的公僕,卻要迎人就懇求對方給予機會讓他來幫忙大家──如果你有求於我,怎麼我反而要低聲下氣懇請你來「搶救」?
    我認為在民主制度中,參選人是透過他對政策規劃的理念,他眼中對於地方、城市、國家未來的藍圖,來號召認同他的選民。選民投下的選票,是因為他看到同樣的理想,而不是好像一種失業救濟去「搶救」誰誰誰。服務人民,如果需要「搶救」、「拜託」,就是一種荒謬。
    或許你也和我一樣,厭倦了這樣的政治詞彙,厭倦了聳動、誇張化、只為了吸睛的標題,失去了對實質內容的討論。不過在厭倦之外,我希望你也會有同樣不解的提問:一個社會怎麼樣才能說之以理,而非只有訴諸感性的動之以情?
    要我形容的話,這種荒謬擴散出去,在台灣的政治環境,讓整個社會幾乎就像一個廢墟,只懂得像是齒輪一樣機械式轉動。大家很努力的維持生活的運作,可是如果我們沒有能夠好好討論長遠未來的環境,整個社會就像一條失去貨物的輸送帶,沒有意義,卻持續轉動,不知道自己通往哪裡。
    現在政黨為了最大化聲量,媒體為了求取注意,無所不用其極的聳動。我們常常看到政治人物在新聞標題伴隨著「怒」、「嘆」、「嗆」的字句出現,充滿情緒,讓人快速的置入顏色、風向、標籤、意識形態,感染了情緒以後,卻忘記真正要討論的內容,只有放大人民之間的對立。一部分的人在激情之中貼標籤,站好隊,另一部分的人則是從此對政治敬而遠之──那麼,剩下的事情呢?
    為什麼我們只得到渲染過的、虛假的激昂,卻沒有源自理性的冷靜與憤怒讓我們專注討論社會議題?為什麼政治人物把整個社會變成無意識運轉的輸送帶,而不是讓這個社會面對它應該面對的問題?
    今天,當全世界面對的是極端氣候,是能源危機,是通貨膨脹,是越來越極化的國際情勢,台灣還繼續作為一個無意識運轉的島嶼,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沒有多少討論,也就不會有多充足的準備。可是這些事情,都已經是現在進行式,是各國人民都在經歷的生活事實。
    如果我們沒有將這些我們將要面臨的麻煩納入討論,靜下心來,試著描繪出明天風暴的樣貌,就像要求一個演員沒有劇本在即興反應一樣。如果演員功力不足,沒有過去的經驗、充足的磨練作為靠山,那些即興發揮的地方就只會是失控的演出。
    一個演員失控的演出,會得到底下觀眾滿堂噓聲;可是當今天失控的是一整個社會,我們怎麼沒有人跳出來反映這些事情?有人會願意像那個童話故事中的小孩子一樣,跳出來揭穿國王的新衣嗎?
    當各國都在極力尋找解決這些全球規模問題的方案,已經有許多厲害的專家、充滿創意的公民運動,提出一個又一個劇本,在台灣的我們,如果還在用過去的方式對待政治,這不會帶來一場化險為夷的即興表演,只會是沒有準備好的失控而已。
     如果我們不知道應對的劇本,就只是讓那些風暴肆虐過來,讓那些熱浪迎面襲來,讓物價飛漲,讓軍機環繞島嶼上空。
    處在那一座無意識運轉的廢墟,一道失去意義卻不停轉動的輸送帶,隨波逐流、飄盪、虛無。你不知道你會飄到哪裡去,你必須放棄想像,必須像爬蟲類純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作者為前台北市副市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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