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簡秀枝專欄】倒在血泊下的筆耕者——鍾理和(1915-1960),故事被搬上國家戲劇院舞台,成為大家追溯歌詠美濃笠山下的文學魂,用心良苦,也發人深省。
取名為「笠山之歌」的文學音樂劇,是以「小型歌劇」創作概念出發,把當代音樂、文學藝術、舞蹈肢體、新媒體、空間美學等,有界無域的跨域交融,呈現出動人的生命樂章,向鍾理和一家人致敬。
該劇的創作發想、也是製作人兼樂團指揮的陳欣宜,帶領「新古典室內樂團」現場伴奏,樊宗錡執導,結合劉聖賢音樂創作、王瓊玲擔任編劇與曲文創作、舞台設計是台灣知名建築師趙建銘,才子佳人,跨域跨界合作,讓走過巨變時代、坎坷歲月鍾理和一家人,被了解、重視,連帶著,背後不屈不撓、硬頸勇敢的客家精神,一併被發揚光大。
去(2022)年是「六堆300年紀念」,高雄市客委會精心策劃了向「六堆文學家鍾理和、鍾鐵民致敬系列」,其中,與「新古典室內樂團」合製的《笠山之歌》,頗令人驚艶。鍾鐵民生前,念茲在茲,期待把鍾理和文學,以音樂的形式與民眾對話的心願,但遲遲沒有進展。
雖然,2010年「生祥樂隊」曾製作《大地書房》,算是把鍾理和文學入樂的初步實踐,但規模較有限。這回《笠山之歌》以鋪天蓋地的氣勢,結集相關專業,才子佳人,透過音樂劇方式,不但把鍾理和文學與人生故事,深入淺出,作了最全方位的表述,尤其透過鍾理和與鍾台妹打拼的過程,把客家人吃苦耐勞、愛鄉愛土的精神,詮釋得淋漓盡致。
該劇從兩星期前在台中國家劇院首演,這兩天移師台北國家戲劇院,接著又要到客家重鎮之一的桃園展出(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可望分享更多人,圓滿作結。
《笠山之歌》故事起於鍾鐵民對父親鍾理和遺言的不解,「為什麼父親文學地位如此高,卻不允許他傳承文學創作衣缽,甚至警告他,若非選擇咬筆桿為業不可,就不要結婚!?」
鍾理和不愧是有擔當的知識份子,相信愛情、禮讚親情,但因為自己投入文字書寫太專注,忖時度勢的態度太樂觀,加上自己體弱多病,紛亂大時代,跨國界大遷移,苦了妻小,累了家人,他不希望孩子跟他一樣過著動盪、朝不保夕、隱瞞身世背景的生活,然而,如果沒有鍾理和與鍾台妹的不卑不亢、萬里大遷徙,那來《原鄉人》著作的問世、電影的開拍,甚至「鍾理和紀念館」的成立,讀他的故事,讓國人笑裡帶淚,珍惜不已。
台灣早期社會階級分明,能在地方上有家產,當起地主,必然是有錢有勢人家,怎麼可以愛上咖啡園討生活的村姑鍾台妹,鍾台妹不但與鍾理和同像姓鍾,還大他4歲,以當時社會風氣,不但講究「門當戶對」,「同姓不通婚」,同時普遍接受新郎必須大於新娘,沒有人會看好「同姓姐弟戀」的。
愛情遭遇家人反對,是可以預料的,但是鍾理和個性直率,對感情專注純真,他把感情看得無比神聖。
尤其,鍾理和自幼博覽群書,對於原鄉中國,寄予高度期待,認為是文明古國,可以就近吸取各種歷史文化,他希望結婚生子,過著視野遼闊、成為有知識、有見解的人。
於是,於是他先隻身前往滿洲國境內奉天市(今遼寧省瀋陽市)探路,1940年返台,帶著他一見鍾情的鍾台妹同行,他們離開家鄉,輾轉去了中國大陸東北奉天市,轉進北平。
當人在他夢想中的文明古都北平時,他大失所望,因為目力所及,盡是殘破、髒亂、冷漠、自私,爾虞我詐,特別是,他被當作「台皮日骨」,所謂的「白蕃薯」,冷嘲熱諷,百般凌辱。
當對日抗戰勝利,他選擇返台,希望回到六堆家鄉,奉獻所學。然而,千里迢迢,好不容易一家3口,回到台灣,就要安頓生活,勤於思考之後,正要振筆急書,寫的他所思、所聞、所見,以及愛恨情愁,心得感想時,卻發現自己得了肺結核。在當時台灣醫療條件窘困,肺結核病嚴重的疾病,而他的療程,既艱辛又慘烈,竟被拿掉7根脊椎,整個人平衡感盡失,彷彿丟去半條命,從此以後,他就陷入文學與疾病的共生與對抗中,苦不堪言。
鍾理和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時間有限,他與時間賽跑,分秒必爭,只要精神允許,拼命創作書寫,總算留下珍貴著作,特別是他身歷其境的認同問題,特別刻骨銘心。45年的短暫生命,留下擲地有聲的許多著作,成為台灣文化發展的重要遺產,有如種苗,持續在台灣人心中發芽,影響深遠。
提起這一段「美濃笠山下的文學魂」,本身是醫生、也寫詩的在地仕紳曾貴海分析,國民政府治台後,大部分的作家重新習用華語書寫,成為跨越語言的世代,有些人邊用日文邊用華語筆耕,而鍾理和精通華語,又從日文書籍吸收不少文學與知識的養份,他的華語文學在那個時代,具有幾個無人能及的貢獻:
1、他創作許多評價極高的文學作品。
2、他的作品填補了戰後台灣文學的空窗。
3、他將台灣文學提升至極高的水平。
4、他替台灣文學埋下未來的種籽。
曾貴海認為,鍾理和早期創作,頗富批判性,一直到戰後,出現了許多令人感動的代表作,涵蓋了自然、病痛、勞動、愛情與親情,以及生命意義的探索,不但語詞精準優美,比喻的運用,產生明亮淨潔的意象,都是當代文學的典範。
鍾理和大兒子鍾鐵民(1941-2011),小時也曾罹患脊椎結核病,身上繼承了父親堅毅善良的基因,自己也希望克紹箕裘,在文字書寫上,跟父親一樣出色,但許多原因,影響創作數量,但還是留下不少親切平實的日常性散文,也深受國人喜歡。
擔任編劇與曲文創作的王瓊玲更強調,鍾理和的一生,絕對是波濤洶湧、血淚交織的,在愛情與親情之間,他曾猛力拔河;北漂與迴游之間,辛苦作抉擇;希望與幻滅經常交替著,更煎熬在病痛與貧困之間,惡夢連連。
處在思想保守,政治混亂的年代,台日中三種文化既彼此交融,也互相廝咬,面對一連串的挑戰,製作團隊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
複雜的劇情,如何透過精簡字幕,扼要對白,標示出時空變化與人物處境,帶領觀眾進入故事氛圍。全劇17首詩歌,結合古典的韻文詩以現代抒情詞,4位聲樂家,加上全體合唱團,獨唱、對唱、伴唱、輪唱、合唱⋯,輪番上演,鞭辟入裡,詮演主角們的外在言行,以及內在感情,讓人印象深刻。
「笠山之秋」音樂劇,以客家母語發聲說唱,從轉譯中,重新連結母語與華語原作,呈現另一種文學與詞語意義的新風貌。憑藉故事脈絡、歌詞、及音樂營造情感構思,每個角色的處境與思考,每首歌的張力流動,而歌與歌之間的情緒累積,都朝向尋找最直觀動人的視覺感受,以連結共鳴。
憑心而論,以鍾理和、鍾鐵民父子,具生命哲學、時代際遇、群族認同,以及客家文化遞嬗,都是大哉問。多才多藝的藝術總監陳欣宜,金曲獎作曲家劉聖賢,結合音樂藝術、詩歌文學、舞蹈肢體、新媒體以及空間美學,將客家文化意象,呈現來自笠山文學的獨特美學,相當不容易。
聆賞完《笠山之歌》,對該種傳記似的音樂劇,倍為感佩,在繁簡鋪陳,制式舞台,表演與設計上,在在考驗團隊的經驗與功力,現場的樂團音樂,在陳欣宜指揮下,控制得宜,成為綠葉配紅花的關鍵,聲樂家、舞者的入戱,整體表現可圈可點,值得喝采。然而,白璧微瑕的是,聲樂家的服飾,似乎還可再考究一些,似乎沒有呈現客家特色。
走出音樂廳,不只對鍾理和與鍾鐵民一生為美濃笠山堆疊出的「文學魂」感佩外,背後那大鍾理和4歲,社會階級、教育文化等大大差距的鍾台妹,她伴夫浪跡天涯,20年的婚姻裡,連生5個孩子,面臨2兒子童年驟逝、枕邊人45歲病逝、49歲不但開始守寡,撫孤育幼,同時還要挑起鍾家的家業振興,美濃笠山文化重整,把客家女人逆來順受、獨立堅強的精神,表露無遺。
鍾台妹活到97歲,彷彿把鍾理和的生命,多活了一次,枕邊人未酬的壯志,靠她的頑強意志力、硬頸精神,挺住家庭。那樣的女人,當然值得鍾理和,頭也不回地「為愛走天涯!」,不會舞文弄墨的鍾台妹,是用她行動,領受了鍾家人所有的送往迎來、悲歡離合,更令人感動的是,她為夫婿與兒子的歷史留名,當著終生志業,展現客家女人源源不絕的生命力與偉大能量。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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