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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也許,還好,我不是將校級父親的小孩!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我父親的悲傷,當然是那個時代的悲傷所致。
    我父親的沉默,也當然是那個時代的氛圍所致。
    但,我長大後,屢屢回想,兼及記憶裡跟其他眷村出來的朋友之父執輩的回憶比對,不免注意到,我父親的哀傷與憂愁,有著另一股淡淡地,難以描述的一些些什麼,不同。
    絕不是我父親很卓絕而獨特,他太平凡了,談不上卓絕,亦難以獨特。而是,很多眷村爸爸的慣性,在他身上不太容易顯現出來。
    小時候,我們村子裡,也有自治會。
    左鄰右舍,確實有幾位鄰居的爸爸們,極其熱衷,平日幫忙宣傳政令,選舉時致力拉票。
    但我父親一直很疏離於這些活動。他甚至,連打麻將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口袋深度不足,沒錢,怕輸,是主要原因。但應該不止這樣。
    某種程度的疏離,某種程度的難以融入,恐怕是關鍵。
    小時候不覺得,長大後,再細細比對回想,自治會熱衷的成員,似乎多半是將校級的軍階,很少,很少,是大兵級。
    這似乎也印證了,我之後,在爬梳找些過往資料時,注意到的,「黨國體制」透過眷村,更透過村裡的自治會,鋪展出的一套層級,一套管控體制。
    我父親一介大兵,在軍中已然是階層分明了,回到眷村,若投入自治會,怕也要重複這樣的階層體制,於他,除了效忠黨國外,又能有怎樣的屬於自己的獨立人格,或自尊的空間呢?
    我父親的某種沉默,或許,跟這樣的一種大兵處境,大兵自覺,是有關聯的吧!
    你或者也可以說,我父親,有點自卑感。然而,就像自卑與超越一樣,我父親的獨立意識,亦在不知不覺中,顯現了出來。
    相對於,我在眷村裡長大的過程,那些父親官階將校級的家庭,很容易流露出父親對子女,尤其是對兒子的期待。
    唸名校優先,唸實用的科系優先,出國唸碩士博士優先。
    灌輸忠黨愛國的意識優先,描摹昔日大陸的家大業大之意象優先,凸顯反攻大陸之後的未來榮景優先。
    這些優先的意識,一層一層的套疊,一日一日的積累,我後來在外省籍朋友身上看到的那種無法面對台灣意識之崛起的矛盾,困惑,與明顯衝突,在我身上,並非沒有,卻不是那麼深刻到難以自拔!
    我父親卑微的一生,他自覺地,覺得自己是卑微的人生,不知不覺的,影響到我。
    這影響很難說明白。但不妨這樣說吧!若我父親是個將校級軍人,我很可能,被逼著要唸理工科,要唸台清交大理工科,被逼著要出國,逼著要拿個博碩士。
    若我的父親,是個將校級階層,我很可能,被逼著站立挺直,要審慎以對自己的沒出息,無法達成父親的高標期盼,最終以強大的叛逆或流放海外,來終結父子之間的衝突。
    但我沒有,我沒有掉入父親高階軍人之子女必須承擔期盼的陷阱。
    我父親,或許有些自卑,或許由於他的失學,他竟然對我們子女,展現出另一種無怨無悔的放牧式的教養。他怕我變流氓,太保,管教很嚴。
    但,我一旦養成了喜歡坐在家裡,或存錢買書的習慣後,他總是默默的,站在一旁,望著我由於閱讀而養成的孤僻與沉默。
    他從來不懂也無從介入,我狹小的與弟弟分享的小房間裡,那一落落的書籍,裡頭有《胡適文存》,有《老人與海》,有《愛與生的苦惱》,《有苦悶的象徵》......,他總是默默站在那,看我讀書,看我以頭也不抬的青春叛逆,迎接他的對我無盡的包容。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才懂,他不經意的,用非常寬容,非常愛我的方式,把我造就出一個在聯考體制下,稍稍有些自覺意識的文藝青年。
    也是我在江湖上闖蕩很多年後,一位大出版家露出極為驚詫的口氣告訴我:若非他讀了我的《我父親》,他一直以為,我是個出身將軍世家的孩子!
    我聽了,忍不住一直笑,一直笑,笑到想掉出眼淚。大概我偽裝得不錯吧!又或者,俗見以為的,所謂將軍的孩子應該就是怎樣的形象吧,而非一個大兵的小孩!
    我如果真是一個將軍世家的小孩,我的成就會不會遠遠超過現在呢?(我不知道)
    我如果是一個出身將軍世家的小孩,我的政治態度,會不會遠遠與現在的自己迥然不同呢?
    我如果真是一個出身將軍世家的孩子,我對我父親的愛,會不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呢?
    我父親唯其對我的教養方式採取了放牧式的豢養,於是,他最自得的,是我沒有成為流氓,太保,而我成了我們村子裡那幾年之間,極少數的最高學府的入學生,雖然他始終搞不懂,我唸的一堆中國哲學史,思想史,國際政治,國際公法...到底要幹什麼?
    中年以後的我父親,多少因為我這個長子的有出息,令他在眷村裡行走起來感覺有風。
    雖然,在唸書考試的過程中,我不免怨尤他,為何無法提供我更多的幫助。
    但我懂,他的開心與驕傲。因為,連我在假日返回眷村時,都能感覺到,走進村子大門後,從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與眼神,不斷的傳遞出:啊他就是蔡貝貝蔡媽媽的大兒子啦,他唸T大呢!
    我父親的哀愁,是他的孤僻,是他某種程度的憂傷於自身的處境卑微。
    但我父親的美麗是,他昔日牽著手,撫慰他流離失散之哀愁的長子,在未來,讓他屢屢笑出皺紋,屢屢在老邁之餘,輕拍我的肩膀,輕拍我的手掌,點點頭,盡在不言中的,笑著。
    彷彿,那不得不渡海來台的哀愁,那不得不在歲月中沉吟的過往,都在我的身上,得到撫慰,得到救贖。
     但我父親會知道,他的長子,也很孤僻,也很懂得人在世上總難免的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絕嗎?
    父子畢竟是父子。我像我父親的部分,終究無從閃躲。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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