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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我真是不了解他。他過來為我蓋被,我卻假裝睡著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我不是很清楚,父親進入耄耋之齡後,對自己必須遷移出住了幾十年的平瓦眷村,搬進新改建的大樓,到底是持怎樣的念頭?
    也許,他太老了,老到有時候,子女也難以判斷,他的話,是真有所感,還是老番顛式的囈語。
    但以他較年輕時的在乎來推測,我是覺得他的心境應該十分矛盾。
    我們住的眷村,是他跟我母親結婚,陸續生下我和大弟弟後,第一個有「家之意義」的房子。
    在那之前,他一直跟著職務走,所謂的家實在不叫家,不過是暫時棲身的住所罷了,職務調動,住所跟著飄移。
    從我出生地楊梅,到金門,再回楊梅,然後是宜蘭羅東,最終,在埔心爭取到一間狹窄眷舍,從此,數十年,我們一家可以對外說:我們家在楊梅埔心了。
    於是,一間很窄的小眷舍,便從一家四口,長成一家六口,地址從金門新村237號變成238號,坪數稍稍變大了,我母親卻變老了,我父親則更老了。
    我父親或許不明白,何以居住了數十年的房子,必須被改建!
    或許,這也是他不明白,何以他的人生,必須如此之飄泊,如此之被迫的踏入一個又一個陌生之地的,許多困惑中的一個吧!
    只是,這回,他不是一個人去面對了。而是,有我母親,有我們幾個孩子,一塊陪著他。
    我出生於1958年。那年,當然有一場歷史大事記「823砲戰」。然而,那年也是攸關我父親那一輩,很多人是不是要結婚,是不是要落腳台灣的關鍵年代。
    砲戰之後,海峽有了中線的默契,老蔣反攻不了大陸,老共解放不了台灣,而那群渡海來台的大兵們,在這座亞熱帶島嶼上,待了要十年了。
    二十來歲的,進入三十多。三四十的,都要半百了。
    政府不能不思索這群大兵的未來,不是口號式的思索,而是務實的給答案。
    我父親這輩子,在他人生第一個很關鍵的決定,是他終能擺脫之前,被時代擠壓,被時代牽引的際遇,而在當時政權還沒能做出開放士兵結婚之前,就「領先時代」「自己決定」了,要娶我母親,要成為這座島嶼上客家族群的女婿。
    這決定,無疑是很果斷的。因為,我做為這場外省客家聯姻的見證者,我的年紀遠遠超過我父親同袍後來娶妻者所生下之小孩,至少十幾歲以上。
    若說,我父親還不知道該怎麼當爸爸,是蠻合理的推測。他倉皇而出,隨著部隊一路跑。或許還年輕,不知這場敗退,逃離,竟是一輩子的押注。
    但他隻身一人在台灣,等到遇見我母親時,已是三十歲的年紀了。
    而立之年,無立錐之地。故鄉在遠方,說話的口音,還帶有湖北腔。學歷只有中學,軍階不過大兵。說他被愛情沖昏頭,也對;但,說他冥冥中,似乎已然對反攻大陸這口號,有所狐疑,或許更為貼切。
    我父親在台灣,部隊一直在北部移防,不斷的訓練,演習。在我出生之前,台海第一次危機爆發,戰火在遠方前線。待我甫出生,台海第二次危機,仍爆發在前線,但我父親、母親,與我,都在前線金門了。
    第二次台海危機,823砲戰之後,台灣民間已漸漸浮起「大概回不去了」的意識。大批單身來台的部隊官兵,他們的婚姻成為國安議題,1958年之後,部隊禁婚令逐漸鬆動。然而我父親,卻跑在前頭,1958年我已經出生了!
    他的同袍,一邊觀望一邊猶豫,但我父親以一個接一個出生的兒子,證明了他的堅決。遠在他之後十來年,他的同袍,在我口中稱之為叔叔或伯伯的,才陸續有機會結婚生子。
    一如後來,許多研究外省大兵婚姻的調查所顯示:這些大兵或者猶豫太久,錯失了婚姻的第一時間。或者,由於年齡太大,經濟太弱勢,娶到的,多半是年齡相差極大,社會階層更低,精神健康狀況更弱勢的另一半。
    我父親跑在他的同袍之前,結婚生子,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小時候,他的同袍來我們逼仄的眷舍過年過節時,總愛在酒酣耳熱之際,摩挲我的頭顱,捏捏我的肩膀,嘴裡伴著口臭酒氣,還有一種淡淡的哀愁鄉音,喊著:我操,老蔡你真命好,有這麼個兒子,哪天回大陸了,你也不會愧對祖先啊!
    我母親在一旁端菜,上酒,笑呵呵的。被稱讚的是她兒子,這兒子又是她生的,這不也在稱讚她嗎!
    很多年後,我母親會告訴我們幾個孩子,多可惜啊,那時,某位伯伯是有機會娶到一位好人家的女孩的,但他錯過了。
    我母親還會說,啊,好可惜啊,那時某位伯伯的太太跑了,留下兩個小孩讓他一個人帶,真可憐,他早出晚歸,一個人幹兩個活。
    我父親呢?則在母親的訴說中,靜靜地坐在那,笑瞇瞇的,抽著煙,啜著酒,望著我們幾個小孩,盡在不言中的笑著。
    我從來都不是很清楚,他對自己離亂的人生,到底有沒有整理出一個清晰的脈絡?
    還是,這樣的問題,只是像我這樣一個在太平歲月裡出世的孩子,又是一個所謂的知識份子,才會無聊的去想像的人生命題呢?
    我真是不了解他,我父親。
    他安安靜靜,沉默寡言,唯一嗜好是抽煙。
    在夜裡,常常睡不著,一個人坐在那吸煙,一明一滅的,長嘆短吁的,抽完煙,會踱步到我們小孩鋪在地板上的竹床,為我們蓋上被子。
    我常常假裝睡著,閉上眼,感覺到他在注視我,我聞到一股煙味,聞到一種憂傷,但我假裝睡著,直到他離開。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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