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詩萍專欄】我父親老了。而且,很老,很老。
至少,已老到我幾乎找不到他以前的老同袍,老朋友,可以跟他見見面,聊聊天了。
我不僅知道他很老,甚且,我知道他很寂寞。
他當然並不孤單。與他生活在一起的我母親仍健在,雖然兩老不免鬥嘴,互相生氣,但他離不開我母親,我母親仍然很關注他的健康他的起居。
我大弟弟搬回家就近照顧他。我們其他兄妹亦不時回去,陪他吃飯,逛逛,聊天。
他不至於孤單,但應該很寂寞。
寂寞,是很抽象,很難以言述的「存在」。請原諒我用這麼不易理解的話來描述。
越理解我父親,我越覺得以「寂寞是一種存在」來重新認識他,是很適切的。
因為我即便是他的長子,愛他無須多言,然而,我也常常在面對他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麼切入我們之間,除了父子天性的愛之外,那種橫亙於「兩個男人」,「兩個世代」的隔膜。
見面時,我常會攙扶他。探望他時,亦常撫摸他老邁,粗糲,枯瘦的手掌。
小時候,常常牽著我,散步的手掌。偶爾一巴掌掃過來的手掌。無言時,伸出食指中指夾起香菸的手掌。
但即使在撫摸接觸時,他會以蒼老而迷濛(因為白內障了)的眼神望著我,彷彿時空移回他熟悉我的往昔,但那麼親近的瞬間,我仍然要說:啊,天啊,我對這位老人家,我父親,真是了解得很少~很少啊!
他總是叨絮著那些我們聽了很多遍的往事。
他或許也明白孩子們聽太多次了於是他也會靜默下來,不言不語,只看著我們圍坐在那,彼此交換工作的心得,各家的親子經驗,或追憶小時老爸老媽曾經怎樣罵誰打誰,誰又發生什麼有趣的事件等等。
但他不是很能切入我們的話題,我們也很難把話題都環繞在他的身上。
這份尷尬,令我有無可奈何的惆悵。
不僅體會他的老,亦聯想到我未來的老。
老,不僅是關於我父親他自身健康的退化,行動能力的衰遲,其實,更是他與周遭的世界,漸漸拉遠出一幅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寂寞。
大弟弟陪父親的時間多,常會貼一些照片給我們,說父親正在長篇大論中。
說什麼呢?我問。有些聽得懂,有些不太懂。
弟弟回我。因為鄉音嗎?我問。
父親老了以後,很奇怪,有些鄉音越來越濃。
但弟弟說,不盡然。而是,講的內容,有時聽不懂。
但孝順的弟弟說,反正我就聽嘛,偶爾,回應他,「噢,這樣噢」。
我笑了,回我弟弟,那不是很敷衍?
弟弟說,就讓爸感覺我在聽他說話嘛!
弟弟這麼講,反而讓我,沉默了。
大弟弟秉性醇厚,比我耐心多了。但他也不時聽不懂父親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父親知道我們做孩子的不懂他在說什麼嗎?
他知道我們不懂他說什麼但他不在乎嗎?
是不是人一旦老過一道門檻後,便只在乎有人聽聽他說話但並不在乎聽的懂或不懂嗎?
我想起撫摸他粗糲之手掌時,憶起的久遠之往昔的夜晚,他夾著菸,一吸一吐,明滅於暗夜的嘆息。我的小學階段,他的近四十人生。離開他的故鄉,超過二十幾個年頭了。
他的沉默,嘆息,令我們小孩畏懼,我們因而站得遠遠的。他的心,在那時,是憤怒,是無言,還是碎裂一地呢?
如果那時候,我靠近去,囁嚅的問他:「爸爸怎麼了」他會不會把我攬過去,摸摸我的頭,告訴我關於他的失眠,關於他的沉默,關於他的嘆息呢?
可惜。可惜。這太難了。對那時還不知道該怎麼梳理自己人生之際遇,不知道該怎麼在己身的困惑裡掙扎而出,不知該怎麼從日常經濟之拖累裡承擔丈夫與爸爸之角色的我父親,那時候,要求他這樣做,實在太難了。而對我呢,這也太難了。
我才不過小學生。我期待的爸爸,是牽著我出門看電影,逛市場,教我騎單車,回家時帶零嘴給我,我還是個孩子,我怎能期待自己,可以在他沉默,嘆息,不知如何宣洩他的情緒的憤怒當下,跑過去,牽起他的手,抱著他的大腿說,爸爸,爸爸,您不要生氣,您不要嘆息,我是您的長子,我會站在您身邊,聽懂您的哀愁是怎麼一回事!
可惜。可惜。那時我只是一個小男孩,我父親只是一個低階的,被生命之際遇所驚駭,被現實生活所催逼的近中年的男子。
他彷彿嗅知了,自己將在這島嶼生活一輩子。
但他不明白,怎麼自己就成為一大群離散之民,漂泊之人的時代見證。而他的長子,則在很多年後,才驚覺到,必須為他,寫下這一篇篇補遺,紀錄下父子之隔閡,父子之親愛的見證。
多年後,我父親老了。
歷史上將記載,他是隨國民黨政權敗退至台灣的六十萬大軍之一;媒體將如是描述,他是榮民,是低階軍人,是眷村裡眺望竹籬笆外困惑時代激變的外省人。
但他始終不再回去他的原鄉。
他娶了台灣的客家女子。
他一心一意,要擁有一棟房子,不是分配的眷舍而是屬於自己的一棟真正的房子,裡面每個孩子有各自的房間,而未來子女結婚後女婿媳婦逢年過節能住進來的,擁擠卻熱鬧的家。
他確實做到了。在無可反抗的離散的際遇裡,他走出了單身終老的魔咒,老年的他擁有一家三代12口的熱鬧繽紛。但,為何,我總感覺他的寂寞呢?
那種,空空洞洞的,漂浮於某種難以言喻之虛空裡的寂寞。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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