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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朝平》陪媽媽散步的那些日子和那些記憶

    【愛傳媒陳朝平專欄】2018年,爸爸走了之後,只要天氣好,帶媽媽外散步,或是遠征,或是繞境,成了日常。
    遠征是開車帶上媽媽、外籍看護Iyas和輪椅,到近郊或市區裡的大型公園,遊山玩水,賞花看樹曬太陽。繞境,則是帶著媽媽在老家附近,隨意逛逛,走走路,維持媽媽的肌耐力。
    第一次遠征,是一個初秋的午後。我開車直奔木柵貓空。媽媽拄著拐杖,在樹蔭底下走了一圈,眺望了朦朦朧朧的台北市區,還在貓空纜車站下的咖啡座,啜了咖啡。那天,媽媽心情好極了,品嘗著不甚高明的咖啡,微笑著和我說話。
    最遠的一次遠征,居然到了三峽祖師廟那兒。那回,我將車子停在祖師廟前的長福橋停車格,扶著媽媽步行過橋,再轉進三峽老街,艷陽高照,媽媽走得氣喘吁吁,我趕緊買了一支soft cream,慰勞媽媽。遠征的選擇性,不多,最常遠征的目的地是國父紀念館和大安森林公園。
    媽媽喜歡到國父紀念館,參觀畫展,遇上大堂國父銅像前的儀隊交接,也會饒有興趣地張望著。
    大安森林公園,老樹蒼蒼鬱鬱,園區廣袤,可以在那兒盤桓好一陣子,中午時分,還能在附近的小餐館,飽餐一回。那時,媽媽的假牙還挺管用的,胃口也挺好的。
    有一回,我和妻帶著媽媽遠征大安森林公園,媽媽興致勃勃地在固定的腳踏車健身器上,踩了好一陣子。那時,媽媽的腳力,還行。
    還有一回遠征中正紀念堂。初冬的早晨,暖陽懶洋洋地灑在一排梅花樹上,媽媽笑容滿面地在花叢前,留下身影。
    最後一次帶媽媽出門遠征的目的地是台大校園。時植杜鵑花季,校園裡,杜鵑花怒放,媽媽坐在輪椅上,遠觀近看椰林大道旁的姹紫嫣紅,不時地轉過頭來看我是不是在她身後。
    中午,帶媽媽在台大學生活動中心的餐廳,享用了簡單的異國料理,啜了咖啡。回家路上,媽媽心滿意足地在後座睡著了。不久,疫情轉趨嚴峻,警戒升級,媽媽的遠征行程,嘎然中止。
    2021年以前,媽媽腳力尚健,繞境功課,是一定要的。通常,我會先用輪椅將媽媽推過車馬喧囂的馬路,轉到鄰近的公園後,扶著媽媽在公園裡走上幾圈後,再推著媽媽遶行公園附近巷道,巡禮一番。
    通化街的法治公園未改建前,有一輪鞋溜冰場,溜冰場周圍有欄杆,是老人家散步的極好場地。媽媽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欄杆,可以走上兩三圈,我就走在媽媽身旁,給她打氣,遇著媽媽偷懶時,就學著小時候媽媽責備我們懶惰的口氣,要她加油,別偷懶。媽媽會假裝生氣地回嘴:哪裡有這麼壞的小孩?還敢罵媽媽?
    法治公園改建,封了好幾個月。我們被迫轉往樂利路的全安公園。
    這公園,能走路的地方,甚小,一旁還有兒童遊樂的設備,附近雙語幼兒園的老師,常會領著小朋友來這兒玩耍兼教學。小娃兒奔跑,險象環生。轉到全安公園後,媽媽的腳力退化地厲害。2021年夏天過後,媽媽只能坐在輪椅上繞境了。
    那天,秋陽和煦,微風徐徐,我決定推媽媽出門,繞境曬太陽。媽媽打扮妥當,戴上口罩、棗紅色的呢絨帽子,外傭Iyas在媽媽的膝蓋上覆上一張薄薄的毛毯,幫媽媽穿上她最愛的一雙鞋,我們出門曬太陽去囉!
    輪椅進了電梯,我將手放在酒精自動噴灑器下,從電梯裡的鏡子裡瞧見媽媽仰著頭,定睛看著我,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我俯下身來,在媽媽耳邊低聲問道:媽!你在看甚麼呀?媽媽理直氣壯地說:看我後生啊!
    我再問:那你在笑甚麼呀?媽媽笑瞇瞇地說道:笑我福氣好!兒女都這麼孝順!
    一樓到了,電梯門開了,外頭有人等著進電梯,我趕緊將媽媽推出電梯。經過門廳時,管理員笑著問候媽媽,媽媽微笑著揮了揮手。
    爸爸沒過世前,我和爸爸走過門廳時,管理員大聲問候,爸爸往往用濃濃的鄉音,高聲地回答:謝謝!直到離開我們前一個禮拜,爸爸外出散步,從沒坐過輪椅,和管理員對話,也都中氣十足。
    那時,媽媽的腿,還利索,偶而也會跟著爸爸出門散步,管理員問候他倆時,媽媽都讓爸爸當發言人,跟在爸爸後頭,揮揮手致意。
    爸媽住的這棟公寓大廈,是民國78年底落成的。我們小時候,老家就在大樓後頭不遠的通化街175巷。印象中,這兒除了法務部更生保護協會的低矮小樓外,其餘是一片空地,再往南邊,則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喬治中學。
    我唸初、高中時,媽媽遵循爸爸經常掛在嘴邊上「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的詩句,清晨五點多就將我喚醒,趕我出門到這塊空地上來背英文單字、朗誦英文課本。
    四、五十年前的基隆路,不似今日熱鬧,卻也是通往台北縣的新興幹道。清晨時分,卡車、公車、摩托車,喇叭喧囂,我拿著英文課本和自個抄寫的英文單字小卡片,唸著唸著,背著背著,看著來往人車,出神的時間終究多過專心背誦的時間,五、六年下來,英文始終是我的軟肋。
    我推著媽媽,出門右轉,沿著基隆路的人行道,經過半廢棄的喬治高職老校舍的騎樓,腳下的紅磚,高高低低,發出ㄎㄧ、ㄎㄧ、ㄎㄚ、ㄎㄚ的聲響,媽媽的輪椅顛了顛,我趕緊將輪椅推到平坦的所在,俯身在媽媽耳邊說聲:Sorry!
    過了喬治高職,迎面而來的是台北醫學大學新設立的大安校區。好些皮膚黝黑、或是包著頭巾的外籍學生,匆忙擦身而過。
    這棟大樓,原是台灣固網和台灣大哥大的總部,台哥大取得松菸文創園區的經營權後,便將總部搬遷到松菸。大樓閒置甚久,前兩三年才被急速擴張的北醫盤下,作為牙醫美齒和教學的新處所。
    爸爸在世時,時常拄著拐杖,走到大樓右方一處花圃座椅,曬著太陽,和我說說舊時家族的往事。等太陽曬到身上冒汗了,爸爸就起身回家,然後,精神勝利地對媽媽宣布:今天,走了一千步!
    其實,從家門口走到這大樓,來回最多也就是500步的距離。500步,指的是高齡九十好幾老爸的小碎步,不是咱們說的標準步伐。媽媽知道爸爸狡詰,笑笑地用日語問爸爸:紅豆奈?
    爸爸走了以後,媽媽體力迅速衰退,帶她出門散步,最遠也不過走到這樓前,就轉身回家了,從沒機會坐在花圃前的水泥座椅。
    大樓轉給北醫後,樓前的小廣場,永遠有人拿著噴槍清洗地面,就連水荒期間,也不例外。我推著媽媽,輾過長長的塑膠水管,繼續往調查局台北調查處走去。
    走到調查處大門口,我低頭問媽媽:這是哪裡呀?媽媽滿臉迷惑地瞧了瞧我,忽然發現大門旁邊石柱上的調查處的牌子,小小聲地說道:是調查局喔?
    調查處往南則是調查局的官舍。宿舍一樓臨街的店面,租給了本田汽車展示中心,一部分租給了一家燈飾公司,算起來,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吧?
    再往前走,便是基隆路和平東路的圓環了!這圓環是台北少數碩果僅存的圓環!基隆路、和平東路在此交叉,還岔出一條樂利路和一條單行道的崇德街,六道匯集,圓環交通打結雍塞,已非一日。
    天氣甚好,決定帶媽媽繞道安和路敦化南路,到遠企噴水池那兒,曬曬太陽,神遊車河。
    我快速地推著媽媽穿過沒有燈號的人行穿越道。右前方是主教公署,印象裡,這棟建築是57年前我們剛搬來通化街不久興建的,是這附近氣勢最為雄偉的建築。
    匆匆地對主教公署投下一眼後,我們轉到和平東路的騎樓。這一排屋宇,二三十年來,沒甚麼太大的變化,店家來來去去,傳統店家轉換成了便利商店、生機產品連鎖店,彷彿還多了一家中醫院、一家寵物醫院、一家頗為知名的麵店,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守著晦暗凌亂的傳統雜貨店。
    媽媽對這一帶沒有太多的記憶印象。我們住在通化街陋巷時,媽媽的生活重心,偏向通化街菜市場那個方向,很少到和平東路這兒來。
    輪椅推過和平東路安和路口,又是一排老舊的住商混和公寓。一樓店面,除了屹立不搖近三十年的一家披薩店、一家房屋仲介和一家新開的餐飲店外,其餘店面,鐵門深鎖,二樓以上,似乎也沒人居住了。前一陣子聽說要都更了,如今,只見荒蕪,不見繁華。
    再向西,就是梅花戲院那棟大樓。大樓一樓有間歐客佬咖啡,他們的二合一沖泡咖啡,很合媽媽的口味,是媽媽每日下午茶的必備飲品。
    有一回,帶媽媽去調整助聽器,完事後,帶媽媽在襄陽路的CAMA Cafe歇歇腳,啜杯咖啡。媽媽回憶起和爸爸戀愛時,兩人在衡陽路喝咖啡、吃西餐的往事,說著說著,媽媽陷入美好的回憶中,臉上浮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大廈轉角,便是梅花戲院的售票口。記憶裡,小時候看電影,西部片都是爸爸帶著我們兄弟姊妹,愛情文藝片或是名著改編的電影,似乎都是媽媽帶我們去看的。我依稀記得,黑白的《王子復仇記》,伊斯曼新彩的《乞丐王子》,都是媽媽帶我看的。唯獨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爸媽有志一同,全家出動觀看。其實,那時年紀小,電影的情節,似懂非懂,記憶也很模糊,爸媽帶著我和弟妹看電影的溫暖,卻很清晰。
    轉過梅花戲院,便是敦化南路的林蔭大道。香格里拉遠東飯店和隔鄰的遠企購物中心,高聳在前。1994年遠企落成後,家族許多重要的聚會,都會選擇在這兒。遠企雙塔的裡裡外外,承載著家族許多的歡樂和回憶。
    媽媽喜歡在遠企前的噴水池小歇片刻,曬曬太陽,靜觀敦化南路上的人流和車流。聖誕節前後,遠東飯店大堂的薑餅屋,媽媽也曾留下耶誕的祝福。
    穿過安和路遠企後門那兒的人行穿越道,一溜靜巷,午後時分,銅爐火鍋店還沒開張,網紅的法式點心店,人客寥寥,談笑聲遠遠飄來。原想帶媽媽嚐嚐鮮,喝杯咖啡,無奈,店門口門檻甚高,不利輪椅出入,只得作罷。
    推著媽媽,行經陽光灑落的巷弄,微風襲來,媽媽伸出手來,抬了抬頭,轉過頭來對我說道:下雨了!我們回家吧!媽媽的外套果真有幾滴雨漬,我加快了腳步,彎下身對媽媽說:糟糕!下雨了,我們要飛車回家喔!媽媽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天上那朵烏雲飄走了,陽光乍現,微雨停歇。
    我們穿過樂利路,直通通化街200巷。記不清是哪一年了,爸媽賣掉了175巷的老房子,搬到這兒的五樓公寓。在這裡,三弟、小弟成家立業,也是在這裡,我們開啟了每週六到爸媽家聚餐、飯後陪爸爸摸八圈的慣例。
    那時,還沒實施周休二日,聚餐選在周六中午,身體尚稱勇健的媽媽,包辦了週六聚餐的粗細活兒。921大地震過後的那個中秋,我們全家在屋頂烤肉,感謝上蒼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健康。中秋夜裡,天涼如水,牙牙學語、幼稚園小班、大班到小學的四個孫兒孫女,環繞爺爺奶奶身邊,好不熱鬧。
    2000年春節,爸爸體檢證實罹患淋巴癌,經過醫生細心診治,幸而康復。其後,爸媽和大弟搬遷到基隆路電梯大廈,五樓老宅留給了三弟和小弟居住,直到今天。 
    我們經過五樓老宅門前,我彎下腰來問媽媽:這是哪裡呀?媽媽滿臉疑惑地喃喃自語:是我們家嗎?不知道媽媽在夢裡是否曾經回到五樓的日子?是否還記得五樓的點點滴滴?
    彎出巷道,走到新近改建完成的法治公園,溜冰場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個鋪滿了小石子的兒童遊戲池。靠近186巷豪宅邊上,新修了一座水池,還養上了好些條錦鯉,金黃的、黑的、白的,帶花的錦鯉,悠游池中,我將媽媽推近水池,湊近媽媽耳邊問她:有沒有看到錦鯉啊?錦鯉的日本話怎麼說呢?
    媽媽若有所思地望著悠遊自在的錦鯉,沒給我答案。走出公園,我們繼續繞境的行程。
    打從民國54年我們搬到通化街以來,這一帶的街景,基本沒有太多的改變。昔日電信總局的宿舍,佔據了好幾條巷弄,卻因產權問題,遲遲不得改建,老屋依舊,人事全非。
    輪椅推過大街旁的天主教玫瑰堂,花樹繁茂,附設的信光幼稚園,傳來陣陣童言嘻笑。我們剛搬來通化街時,教堂裡有座克難的籃球場,是我自我磨礪籃球技巧的場所,不久,籃球場拆了,變出一間幼稚園。
    我推著媽媽繼續往菜場方向走去,下午時分,菜場攤販收攤,車水馬龍,不利媽媽巡禮,我們轉進通化街143巷,向東緩進。
    143巷和39巷50弄交口,家庭理髮店門前,紅白相間的旋轉燈,有氣無力地轉著,胖胖的女老闆和鄰居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父親生前,最後一次理髮就在這家店。我彷彿見到父親從理髮店走出來,對著媽媽說道:奶奶怎麼來了?
    39巷50弄是老家通往臨江市場的「要衝」,也是我們上小學時搭公車上下學的必經之地。很久以前,巷子裡有一家頗具規模的豆腐店,清晨,天未明,豆腐店燈火通明,蒸氣瀰漫,豆香四溢,是我對這條巷弄最深的記憶。
    我服預官役之前,媽媽每天都要經過這兒,手裡捏著極為拮据的預算,拎著菜籃,到菜場去張羅一家大小的吃喝。也就是在那時候,日據時代在板橋長大的媽媽,學會了十八般武藝,慰藉了爸爸的鄉愁,滿足了五個孩子的口腹之慾。
    繼續往基隆路方向行去。左前方是惠真幼稚園,右前方是臨江公園。不記得是什麼原因,大兒子小時候還曾經在惠真幼稚園待過一個學期吧?一轉眼,大兒子學成歸國,當年,每晚環抱著他、哄他入睡的奶奶,卻已步向人生的黃昏。
    好多年來,臨江公園一直是媽媽晨運的場所。媽媽一生辛勞,即使家中環境轉好了,媽媽也捨不得花錢,外出散步,連一雙像樣的球鞋也捨不得買,更別說上健身房去鍛鍊身體了。到住家附近公園散步,做體操,不花錢,便成了媽媽外出運動的首選。
    爸爸走了之後,媽媽也常要Iyas帶她來臨江公園散步,後來,估計是公園裡的輪椅族和外籍看護太多,人多嘴雜,再加上土風舞的音樂太擾人,媽媽轉移陣地,來此散步的次數,一天少過一天。
    走出143巷便是基隆路了。右轉,再走上100公尺便回到媽媽家了。
    我習慣在加油站巷口等紅綠燈時,問媽媽:我們到哪裡了啊?媽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們回到自己家了!一次都沒錯!媽媽的心裡,非常明白,媽媽的失智,是選擇性的失智和失意!媽媽選擇她愛的家人和她依戀的地方,藏在記憶深處,也表露在她日常的言語中。
    我們走過大樓的門廳,管理員笑瞇瞇地和媽媽問好,媽媽露出淺淺的笑容,沒有出聲。
    電梯門開了!我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媽媽輕聲地對我說道:謝謝!
    親愛的媽媽,不過是帶您出門散步,怎麼說謝謝呢?如果,帶您散步能夠回報您的養育之恩於萬一,我願天天天藍,我願天天陪您散步,我願日日能見到您的歡顏和笑語。
    農曆壬寅年,大年初二,媽媽撒手人寰,我卑微的願望,終究無法達成。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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