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go

蔡詩萍》父親病榻祈禱文之二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父親在加護病房,一天探病半小時,每次限兩人,我們家人兩兩配對輪流去。這一天,小妹帶她女兒去探望。
    我整個上午在外縣市開會,提了一組新的寫作計畫,要申請一筆補助,過程十分順利,但我卻魂不守舍。跟我對口的主管開完會,向我表達了對父親住院的關切。我點點頭,誠心感謝。她讀過《我父親》。
    回台北的路上,一路高速行進,天氣放晴了,雲層退去不少,但還沒有陽光。車進台北,比原先預計的行程,多出了不少空檔,心頭茫茫,又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車在高速中,我的心思也在快速搜尋著,要去哪呢?
    下了快速道。下意識的,往一家二手書店開去,心想再順道去一家小出版社走走吧。
    那附近靠近我的母校,紅磚鋪路,綠樹成蔭仍有一些店家是我當年唸書時存在的記憶,多年後,每每讓我踏步其間,心便緩緩的,緩緩的,放緩放慢了。
    人在脆弱的時候,會回到意識深處的哪裡,去尋求一種安心的安慰呢?
    在加護病房裡,我緩緩走過前往父親病床的通道上,一床接一床的,躺著跟生命訊息搏鬥的病人,蠻多屬老年人,靜靜躺在那,偶爾醫護人員進出這些病床的半開放空間,較之於急診室裡快管緊弦的節奏,這裡宛如慢板的流洩,乍然間,我會錯覺這兒像一群老人家倘佯於潔白的殿堂裡休憩,不像生病反到像渡假。
    當然不可能是渡假的錯覺。
    很快的,你便發現老人臉上的困頓,疲憊,被歲月擠壓的身軀,被疾病困擾的表情,而越是潔白,井然的秩序,越凸顯了這些在加護病房裡的生命,散發出淡淡的憂郁。
    如果可能,他們,是想要回家的。「回家」!?只是回到原先熟悉的家嗎?我把醫生的話,轉為更溫婉的修辭,轉給老媽聽。爸爸這次進加護病房,一待多日,如果情況好轉,暫時還是不能回家,要轉進一般病房,然後,開始進行下一步的,針對膽囊結石的手術。
    離開加護病房後,爸應該是沒法再用自己的雙腿走路了,我們要準備一台輪椅。進了普通病房,要請全天候的看護幫忙。
    這一連串的過程,如果都順順利利,那才有「回家之路」的後續。回了家,爸也沒法再像昔日那樣,住在二樓的臥室了。我們要想辦法在一樓客廳與餐廳的空間裡,挪出一些位置,讓不便於上上下下的父親,能在一樓起居日常。
    而那也不是之前的「日常」了。他可能要想辦法適應有些治療,要延續到家裡,要延續到他往後的歲月裡。「回家」!?我父親回不到他以為的「從前的樣態」了!
    我在二手書店裡,並無目的的,散漫的逛著。我需要這樣的「漫無目的」,「茫然的閒逛」。那麼多書,堆在架上。很多不是自己熟悉的領域,連翻都不會去翻它。自己熟悉的,不少也都看過了,或知道對自己沒多大幫忙,也不必去翻它。
    父親不算一個讀書人,也沒有特殊的宗教信仰。但他一定也有自己的,度過那麼漫長人生的,處理情緒,舒緩壓力,深深吸氣緩緩吐氣的過日子的方式吧!
    我完全沒有把握父親到底快不快樂,對他自己的人生。他常常嘆氣,自己默默坐著抽菸。可是,他望著我們幾個孩子時,眼神不禁還是會流露出那種唯有做過父親,又深愛自己孩子的男人,才會懂得的明亮!
    儘管,打我小時候起,他那偶爾的明亮裡,往往泛起一抹雲翳,一個大兵的日子,太辛苦了;一家六口的擔子,太沉太重了。他眼角偶一亮之的微笑,很快,很快便被帳單,繳費單,學費單,幻化成嘴角的苦澀。
    那天,我在加護病房,趁護理師把他扶起來,要我協助他排背咳痰。父親應該是很虛弱了,連勉強坐起,都撐不到幾分鐘,便把頭俯靠在我為他準備的枕頭上。
    我輕輕拍著,嘴裡唸著拍拍背,咳咳痰,拍拍背,咳咳痰。
    父親像生病的小孩了,我像照顧他的長輩了,時光倒轉,角色互置,然而,父親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不管是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了⋯⋯但父親的確虛弱到不行了。
    我似乎聽到他含糊的交待聲。我沒有停下拍背的動作,但我湊近耳朵,逼近他罩著口罩,呼吸罩的嘴巴,努力想聽清楚,他要交待我什麼!
    不清楚。很含混。但他確實要跟我講話。句子很短,幾個字。我提高音量問他,爸您說什麼?他重複了好幾次。啊,我知道了,我停下拍背的手。要確定我聽到的句子對不對。爸,您說不要拍了是吧?
    他微弱的,點頭了。噢,他要我停下來拍背。我再問,這樣拍,不舒服嗎?他再點點頭。我不爭氣的,忍住淚,彷彿那瞬間,我有感受到一些從他身上傳遞過來的感受,但我還不很確定。
    我把停下來拍背的手掌,放在他乾枯的手上,輕輕拍了幾下,動作告訴他「好,我知道了,不要拍不要拍了。」但令我驚訝的是,他全身突然顫抖了一下,很像觸電的反應。
    我停下原本還要再輕拍的手掌,停在空中,但我心思卻迅速轉念,「啊,我懂了,我懂了」,我低下頭,對父親說,會痛,是嗎?他點點頭。
    那刻,我眼淚終於被逼出眼眶了。
    啊,我父親的軀體已經虛弱到,連我輕拍他的背部,要逼出他喉間肺裡的痰,他都承受不住那力道了。但,拍出痰,卻是他要往下存活,往前奮進,必要的經過啊!
    我站在那,眼淚像洪水一般洶湧溢出河堤。偏偏,也在那一刻,病房外,陽光竟然露臉,竟然穿過窗戶,射進我們父子的身旁,映在我的下半身,我低下頭,陽光下,父親的兩隻小腿,乾瘦如枯枝,走了九十幾年的腳掌,灰暗骨瘠,那雙腳,我曾經在小時候,跟在後面想追,卻怎麼追也追不上他的速度。
    我站在二手書店的書架間,眼眶泛紅的,回想著昨天,陽光切入病房,我們父子無言的畫面。
    我回到車上,啟動引擎,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不知哪個節目播出了「棉花糖」唱的《我們來拍張照》。今天天氣好好,我們來拍張照。陽光下,我眼淚無法停下。老爸,等好了,我們再來拍張照吧!

 


作者為知名作家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