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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父親病榻祈禱文之一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護理師對我輕聲說:爺爺他的話我都聽不懂噢!我笑笑,安慰她,其實我發現這幾天,我也不太懂他的話啊!父親躺在那,床頭儀器上,線條波形狀起伏著,數字規律的跳動著。
    記憶中,動態的父親,靜態成一組組線條,一組組數字。父親在藥物的助眠下,睡得安穩,但意識的底層呢?會回到他的年少,還是,回到他的兒童狀態呢?
    我聽不太懂他含含糊糊的字眼,很可能是罩著呼吸器,還有餵食管的雙重阻隔吧。但真的另一種可能是,是他飄浮到了自己的童年世界,於是,連我們平常聽不出來的鄉音,都從他意識的深淵處,一汩汩的湧出了。
    探病的時間太短,半小時,限制兩人,一人分配不過十幾分鐘。
    我單獨來,倒是可以擁有那半小時,不過,跟護理師詢問狀況,聽主治醫生講解病情,剩下來,可以站在父親旁邊,靠近他耳旁,問候他,聽他反應的時間,所剩也不多了。
    但我很清楚,我伸手摩挲他的手掌,儘管由於束縛的需要,手腕被綁著,手掌套上一隻沙網狀的手套,但用手不斷的摩挲,能感受到他的手掌在回應我,連帶地,他的嘴裡哼出一些句子,我能辨識的,是他叫我的小名,然後,彷彿說他要回家,然後,我就沒什麼把握他說什麼了。
    我長大後,幾乎沒有生病住院的紀錄,所以少數的病床記憶,是小時候,我出車禍,住在醫院,醒來看見父親坐在我旁邊的畫面。不過,好像我多數視線,是投射在他旁邊那張桌子上的一籃蘋果,撞倒我的肇事車主送來的。
    父親坐在床邊,拿出一顆蘋果,用水果刀削皮,是那種接近特技一般的技巧,把皮削完後,整張蘋果皮連結在一起的技巧。我從來沒學會這一招。那是需要耐性的,要輕輕的削,使勁沒用的,力道要剛剛好,慢慢的削,慢慢的轉動蘋果,最終把一個淨身完畢的蘋果拿到我面前。
    不知怎麼,我望著靜靜在那,一起一落,呼吸著的父親,竟然想到的,是他幫我削蘋果的往事。父親始終是條硬漢。但他很會削蘋果。說他是硬漢,單單他活到現在95歲,比許多他的同袍都活得更久,就是一個證明了。
    在時間的淘洗裡,撐過來的硬漢!那是頂天也立地的漢子吧!
    我彷彿能想像,他肩負著一塊小包袱,從河的上游,出發。河床激湍,水花迸射,他踽踽獨行,小夥子不知天高地厚。他遇上我母親,她告訴他:叫我Youshiko! 我將是妳在這條河流上佇足,而後攜手前行的伴侶啊!
    我父親沒有猶豫,他伸出手,牽著她,往河的中游走去。很快的,一個小男嬰出現了,我父親背著他,牽著那Youshiko,繼續往前走。一場砲戰,沒有嚇倒他。這場婚姻,排遣了他從單身走向有自己的家的孤獨感。
    他又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此時,他來到了河的中下游,Youshiko 有時會跟他大聲吵架,堅毅的,挑一個兒子帶走,出門去找他的同袍哭訴,我常常被第一個挑到,(因為我是長子吧,對我爸殺傷力大,又好帶著走),有時是帶我跟我大弟弟。
    父親是條硬漢,獨獨對個性剛烈的母親沒輒。隔天吧,往往隔天吧,父親便一臉抱歉的,有時一個人來接我們母子,有時,抱著小弟弟來。
    要回家時,是我不捨的,回望著在路旁送行的叔叔,不斷的揮手,喊著:小萍叫他們不要吵架啦!你要乖乖啊!
    直到公車轉彎,我坐好位子,兩眼左看看右看看,看我父親靦腆的表情看我母親假裝氣噗噗的臉色,我手裡抱著喜年來蛋捲,隨著車子的晃動,一直晃動著。他們何時還會在吵架呢?不可能不吵的。
    我母親那麼年輕當媽媽,還當了四個孩子的媽。
    我父親不算年輕當爸爸,但他多苦悶啊!大兵一個,薪水袋就那麼薄,抽抽菸,偶爾喝幾口高粱,他沒有任何花錢的娛樂。但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他的Youshiko也幾乎沒有什麼娛樂。我小時,常常記得的畫面,是母親要我趴在她腿上,她替我掏耳朵,我父親坐在一旁,抱著大弟弟,收音機裡播放謝雷與張琪唱的⟨傻瓜與野丫頭⟩,還有主持人過一會便賣藥的工商服務時間。
    那樣的平靜,於一個薪水不夠用,家事做不完的家庭,是很短暫的。
    很快的,我父親,我母親,又要為這個月錢不夠用,下個月預算超支,在煩憂中,不時點燃吵架的引信,當然,我也不會每次都那麼好運,被帶到台北,還可以帶回一盒喜年來蛋捲。
    我只是坐在那,看著他們吵不出個所以然的,最終在日子的碾壓下,默默的,接納了日子不好過但依舊要撐下去的夫妻無言。
    我父親此時此刻,在呼吸器的幫忙下,睡夢中,反應著我觸摸他的感覺時,會知道我想到了那麼多的往事嗎?他若感應到我在想什麼,他會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握著他的手掌,靠近他,喊他:爸爸,爸爸,是我啦,小萍在您旁邊喔,不要怕。我父親什麼時候怕過呢?十幾歲離家。二十歲到台灣,帶著一口湖北腔國語。離鄉背景,孤獨是有的,但槍林彈雨,有什麼是他害怕的呢?
    也許他怕我母親吧,因為我母親並不怕他。也許他怕養不活我們四個小孩吧?於是他克勤克儉。也許,他怕心頭那一抹飄泊的孤伶感吧!他為我取名「詩萍」,守著了族譜上的傳承,定格了飄萍萬里的寂寞。
    我父親是條硬漢,他只為了他的妻兒,他的家庭,向生活低頭過!
    我握著父親的手掌,溫溫暖暖,曾經抱起我的手掌,迎向他的臂膀他的胸膛,我的爸爸不要怕,我們都在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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