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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秀枝》愛奇兒的「應許之地」

    【愛傳媒簡秀枝專欄】為了飛不高的鳥,我願是棵矮樹⋯為折翼天使尋找「應許之地」。
「沒有一個媽媽,希望生特教班的孩子」!
「表面上是我陪他,實際上是他陪我,孩子在我的夢𥚃,曾叫過我爸爸!」
「我一直期盼她長大,但是她只有身體長大!」
「我與孩子,好像生活在玻璃罩𥚃,其他人在玻璃罩外!」
「人家都討論婚禮,我們家卻討論追思禮!」
「我經常告訴孩子,上天會把你接走,那裡沒有病痛,沒有打罵,沒有歧視誤解。而我要養好身體,親自把孩子送走!」
「我不計算死亡時間,是計算身體還可用的時間!」
「學校通知孩子跌倒被送到急診室,告醫生的朋友告訴我可能不是跌倒,爸爸堅持調出監視器影帶,結果證明孩子噪動,老師受不了暴力相向的!」
「圓圓是建構在那看似不圓滿的孩子身上!」
    這就是「愛奇兒(Angel)」的真實世界,也是影像藝術家周慶輝(1965-)的編導式攝影創作,呈現「心智障礙兒童」特殊的生命際遇,痛苦與絕望中,極待被了解,70萬字的訪談逐字稿,賺人熱淚,也發人深省。
    該創作,取名「應許之地—天使星」,饒富人道關懷的周慶輝,要讓社會大眾,以每一個人的生命經驗,連結「愛奇兒」世界,以同理心,理解差異,付出關懷,共同打造愛與包容的「應許之地」。
    采泥藝術中心於8月28日下午,在台北信誼基金會,為周慶輝舉辦「應許之地—天使星」分享會,濃濃的悲天憫人氣息,感人至深。出身新聞攝影工作的周慶輝,經歷一些社會事件後,引發他深入挖掘問題的善心與慾望,後來投入編導式攝影創作。
    周慶輝說,記實攝影,告知真相,而當代攝影是要大家「思考」影像。他習慣慢工出細活,於拍攝地的長期蹲點,進行大型影像創作計劃,作品深刻,饒富特色,因此,海外展覽不斷,更獲獎無數。
    近30年影像生涯,周慶輝從捕捉扣人心弦的新聞現場,到創造充滿戲劇張力的場景,由紀實攝影過渡到編導式攝影,更從眼看四方,耳聽八方的「獵人」,轉變為「導演」。
    「行過幽谷」,是周慶輝1991-1993年,以新莊的樂生療養院研究的作品,他租屋3年,拍攝病患的生存狀態,並於1995年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發表該作品,成為周慶輝離開新聞工作,投身創作後的第一次個展。
    「人的莊園」,則是周慶輝於2015年完成的作品,探討人在這社會中,面臨的困境,動物園的籠子是有形的,人的籠子是無形的。
「我們是否住在動物園裡過著被制約的生活,而不自知?」「社會既然是一個籠子,而我們笑著、看著他人,關在裡面?」這樣的叩問與反思,讓人面面相靦,百味雜陳。
    至於「心智障礙兒童」的特殊性,一直存在社會底層中,低調的父母,默默承受苦難,完全不敢多加張揚,這些折翼天使,總是被粗暴地歸類為「不正常」,而遭受區隔、歧視與疏遠。
    然而,「不正常」與「正常」,其實是來自人的主觀性,是很本位主義。大家積非成是,用這個概念,判評社會的種種現象,暴露出人類對客觀認識的不足,卻又帶著強烈的偏頗意識,先入為主。
    「愛奇兒」並不全然不正常,他們的各種行為,包括看來毫無意義的舉動,其實都在呼應不為人知的潛意識需求。
    舉個例子來說,「正常」家庭,會有夫妻、親子、手足、教育、信仰、醫療等問題;被認為「不正常」的「愛奇兒」家庭,其實完全跟「正常」家庭一樣,面臨了上述問題,而且更具明顯性。
    「正常」及「不正常」的家庭,其實有著相似的生命經驗。周慶輝衷心期盼透過他的作品,傳遞這樣的概念。
    當觀眾在看周慶輝的作品,會感受到我們與「愛奇兒」家庭,面臨相通問題,同時,「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就逐漸模糊。當大家願意敞開心胸,向他人的靈魂回望,我們社會就離「應許之地」越來越近。
    近些年來,周慶輝一直關注著「人在這社會的生存狀態」,從1991年拍攝「行過幽谷」,他的探索結果是:「疾病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們對疾病的過度想像」。
    到2014的「人的莊園」在探討人在這社會中,面臨的困境,是一種看不見得牢籠。而2021年的「應許之地」就像是「行過幽谷」加上「人的莊園」。
    周慶輝不改媒體人性格,喜歡路見不平,急於拔刀相助,他的濃厚人道主義與社會關懷,伴隨他的藝術創作,特別是近年,他自己與家人,身體微恙,讓他在思考創作與藝術表現,更為純粹。
    周慶輝賦予「應許之地」作品中的時代性與普遍性,他要喚起人性的初心,回到善良的本性,就能充分感同身受,「愛奇兒」家庭,是怎麼熬過來的,而適時給予力量。
    周慶輝一再表示,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到的。他一路以來,急於捕捉的影像,正是那些眼睛看不見的世界,必須用心細細地咀嚼感受。
    有如拼命三郎的周慶輝,投入該創作,已經不是「嘔心瀝血」所能形容的,光前置籌備時間達35個月,採訪對象74人,採訪時間總經歷316小時,訪談稿總字數70萬元,手繪草稿30張,紮實的工作態度,令人印象深刻。
    我們正處在一個視覺影像數量,爆炸性增長,偏偏我們也習慣依賴視覺影像,來認識這個世界,所以周慶輝調侃說,21世紀是「眼球的世紀」。
    這一年,新冠疫肺炎疫情,打亂了人類的生活秩序,封城鎖邊界,成為疫情蔓延下全世界的新常態,讓我們的心靈「宅」了起來,這樣的心境下,對常與無常,幸與不幸,有了更多感悟與思考,人類彷佛在一夜之間覺醒,也展現了更多的包容力量。
    然而,面對社會的「愛奇兒」,我們還是束手無策,因為我們還是習慣正常的人與事,比如說,我們都在學習做正常健康孩子的媽媽,沒有一位媽媽在學習做一位特教生的媽媽。當「愛奇兒」出現在你的周遭,成為你的家人,或是你的同胞,該如何面對!?
    疫情肆虐,沒有人希望自己是「確診者」,就像沒有一位媽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愛奇兒」。生下「愛奇兒」,或者成為「愛奇兒」,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有著千百個不願意。一旦遭遇了,只能欣然面對,以歡喜心,逆來順受。
    「愛奇兒」家庭,最害怕社會的歧視與偏見,他們渴望的是同理心。也許是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溫柔的眼神,讓他們感到安心。
    周慶輝表示,每個人生來有著不同性格、不同成長背景,就像來自不同的星球。其實,若我們願意以同理心,走進別人的星球看看,了解別人的成長背景,以及他們的生命經歷,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也打開自己的門扉,邀請別人走進來,或許能夠一起創造更美好的星球。
    周慶輝藉由這個「愛奇兒」創作計畫,開啟了更多對話與探究。他在呈現「愛奇兒」特殊生命故事的同時,正是希望讓觀看者與自己的生命經驗,產生連結與思考。
    周慶輝經常自問,也問身邊人,所謂的「正常」家庭或社會,難道不就是夫妻、親子、手足、教育、信仰,乃至於長照、終老的問題嗎?!被認為「不正常」的「愛奇兒」家庭,其實有著「正常」的強烈渴望,而「正常」的我們,可能也跟「愛奇兒」家庭有著相似的生命經驗。
    周慶輝誠心期望,透過他的作品,傳遞這樣的概念,並在觀者心中成形,逐漸消弭「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我們社會就離「應許之地」,越來越近了。
    如眾所皆知,「天使心基金會」的口頭禪是:父母走出來,孩子才有希望。談到周慶輝「應許之地」的創作手法,坦白說,非常漫長與艱辛。
    創作計畫是從訪談開始的,透過「天使心基金會」訪談,一開始,願意配合計劃,接受採訪的人數極少,讓他倍感壓力。
    因此,在該基金會的協助下,從台北、桃園、台中、台南、高雄作分享會,透過各地意見領袖家長的推介,讓家長認識他,建立互信機制。因此,周慶輝逐漸被接受,他順利展開訪問工,逐一訪問了家長,手足、特教老師、復健師。
    因為周慶輝的創作風格,必須建構想像的場景,所以他會反覆地找相關人員見面談話,常常一談就超過4、5個小時。
    「當訪談超過10個人時,我都逐漸忘記第一位家長的訪談內容了」,為了不讓訪談內容糊在一起,周慶輝就將訪談內容,打成逐字稿,再從逐字稿中,找出他感興趣並能形塑成畫面的對話。
    周慶輝透露,透過訪談,他彷彿讓自己進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在那陌生的環境中,去感受「愛奇兒」家庭的生命歷程,在歷程中,與他人的靈魂回望,進而與自己內心對話,形塑出每件作品。
    訪談的工程,可說繁複冗長,從2018年4月至2019年12月的20個月中,周慶輝準備了約87個相關的題目,透過訪談建構愛奇兒的生活現況與面貌:夫妻關係、家庭溝通、人際關係、醫院診療與復健過程、教育、心理狀態、宗教信仰、社會價值、手足關係、生涯規劃、面對終老。
    他總共採訪了74人,包括家長、手足、特教老師、復健師,採訪時間達316小時,逐字稿更超過70萬字。透過逐字稿,將周慶輝有興趣得部分,節錄出來約400條,從中做場景分類,然後將他的想像繪製30張草稿,那30張草稿,成為他拍攝的開始。
    周慶輝說,他在畫的時候是很快樂得,因為想像不需要成本,但當他開始籌備時,就覺得不可能拍完30張,因此濃縮成14張主場景。為此,周慶輝期望觀看者,不只是「看照片」而是「聽照片」,隨著背景故事的解說,知識的連結,其實每張照片,都充滿了故事性與話題性。
    也許照片是抽象、多重現實、觀賞整張照片的角度與感覺,就會完全不同,感受與體驗,都會在聆聽中生成。
    28日在分享會中,周慶輝特別播放了訪談的片段,包括父親的角色、外籍新娘、特教老師、夫妻衝突、面對終老,生動自然,感人肺腑。
    周慶輝同時表示,紀實攝影最重要的概念是「對社會現實的關注」而不是「對照片的迷戀」,「紀實攝影」並不等於現實,它只是指引我們接近現實的方向,但是卻沒辦法告訴我們現實中的真實,現實必須透過自己親身的實踐,才能深刻的感受。
    「當代攝影」要考慮的不只是讓你被動的接受訊息,而是要透過照片,引發你對照片的好奇心,主動的去對照片發問並解答,也就是對照片「思考」。
    至於紀實攝影的養分,周慶輝以他個人的經驗指出,當代攝影師必須保持紀實的經驗與精神,去對待自己的作品,當代攝影結合紀實的精神,對社會現實的關注,才不會淪為空洞與無病呻吟。
    周慶輝強調,當代攝影師如果沒有處理作品的觀看美學,面對無聊難懂的影像,很難喚醒讀者的閱讀意識,更難讓觀看的人,靜下心思考感受到影像的多層內涵。
    對於觀看美學,周慶輝提及他在2015年發表「人的莊園」時,就提出他想拍出人眼睛看到的世界,而不是相機看到的世界,因此想透過影像的技術,返回觀念,這些都是周慶輝在創作與拍攝時,急於實踐的。
    相機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什麼?周慶輝期望他的照片,有呼之欲出的感覺,故事始終保持在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事情已經發生了,或事情正要發生,在這兩者之間,有一個思考的瞬間,那一瞬間是深刻的,美麗的。
    照片中的某些部份,看起來很「尖銳」,但整體的感覺,卻又十分和諧,一種所謂——「沉重之處顯其輕」的感覺。能在沉重當中,理出一絲輕鬆的感覺,從而留下真正的精髓所在。
    照片雖然代表的是一個「時間」,一個「瞬間」,但當這個「瞬間之相」,有許多資訊可被閱讀,他就提供了引用的「長度」,而被延長的,並非「時間」,而是「意義」。
    「應許之地—天使星」第一批照片都在室內拍攝場景規模較小,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更難,因為它們不那麼壯觀。周慶輝說,他必須以更親密的方式,創造意義和氣氛,這使得照明燈光更具挑戰性,其實,場景越小越難拍出。
    周慶輝拿「人的莊園」與「應許之地」作比較:「人的莊園」歷時2個半月拍攝,2個動物園場景,32個角色以及14拍攝點。反觀「應許之地」,則花5個月,勘景57處,148角色。
    當周慶輝將手稿與勘景地,結合繪製3D模擬圖,計算太陽入光的角度,並結合人造光。
    周慶輝在分享會中,特別引用費烈達・卡蘿(Frida Kahlo, 1907-1954)的遭遇作說明。卡蘿6歲時,小兒麻痺症使她右腿殘疾。18歲時,一次交通意外幾乎使她喪命,也給她留下終生的傷痛,她的脊椎、鎖骨和數根肋骨骨折,骨盆粉碎性骨折,一隻腳也被壓碎。
    她前前後後共接受了30多次大大小小的手術,在身體、情感和心理承受的痛苦、無奈和折磨中,她沒有妥協,而是將所有的經歷化為創作的靈感。自1926年她創作第一幅自畫像開始,至1954年她47歲時去世,她共創作了55幅自畫像。不畏橫逆,費烈達・卡蘿成為「愛奇兒」的典範,流芳百世。
    是的,成為「愛奇兒」,不是孩子的罪孽,也不是父母的過錯,對於既成事實,大家如果能夠發揮更大同理心,給予了解,支持,冷默與傷害,必然會降低。
    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心美,人就美,社會就會更有人情味。周慶輝面對「愛奇兒」的挖掘作為,就倍見意涵,也功德無量!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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