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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善彥》從《漫畫昭和史》看臺灣的日治想像

【愛傳媒本田善彥專欄】我們戰後出身的日本人,可謂看著水木茂的妖怪卡通片《鬼太郎(ゲゲゲの鬼太郎 / GeGeGe no Kitarō)》長大的世代。

筆者小時候住在神戶市的老社區,有些鄰居聊到《鬼太郎》,不時提及「《鬼太郎》的作者因爲曾經住過隔壁的水木通 (Mizuki-dōri),所以他筆名叫作“水木茂”(水木しげる / Mizuki Shigeru)」之類的話,因此我們當地居民自然而然對水木茂有著一股親近感。從幼稚園到國小,當年迷上水木作品的我們,一直以爲他只是位妖怪博士,壓根兒沒想到其實他是很擅長畫戰事和歷史故事的漫畫大師。

  二十世紀,人類經歷空前未有的大變革,快速的技術發展帶來生産、交通、通訊根本的革新,完全改變人類的工作、消費、休閒,甚至政經和戰爭的模式。對我國來説,昭和年代有兩個重要的意涵,一是面對明治維新以來的近代化模式大挫折,二是開始探索另一個近代化模式的時代。經過猖獗的極端國家主義,瘋狂的國家總動員後,明治以來不斷地膨脹的大日本帝國終於嘗到全面失敗的苦果。在帝國崩潰的過程,不只造成鄰邦莫大的痛苦,日本國民也犧牲慘重。不過換個角度來看,對長期忍受國家強制總動員體制的百姓而言,戰敗也許是一種解脫。戰後的我國必須面對充滿屈辱的毀滅性戰敗的事實,同時經過東京審判得直接接受道德上的強烈譴責,民生凋敝、百廢待舉。但經過種種曲折和百姓刻苦耐勞地努力,以及複雜多變的國際局勢所帶來的機會和運氣,戰後日本奇蹟般的復興,並達到經濟空前繁榮的頂峰。昭和結束後不久,由於泡沫經濟的破滅,一度號稱世界第一的日本經濟也開始往下滑,昭和的榮景也漸漸褪色。沒錯,昭和年代是日本近代化的大轉折點。

水木茂的《漫畫昭和史》從1988年11月到1989年12月,就是昭和63年到平成元年間,日本講談社分八本發行的漫畫巨作。作品裡詳細地描寫昭和年代發生的歷史事件,同時也寫作者水木茂自己的人生故事。水木茂是1922年(大正11年)出生,2015年(平成27年)去世,也就是説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總共62年又13天的昭和年代就佔有他一生大部分的時間,可謂他趕上昭和的開始,也見證整個昭和的演變和結束。作品裡,時代的巨流和水木茂個人私事相互共鳴,巧妙地共同編織成一篇史詩,讀者透過水木茂的視線,也可踏入當時日本庶民的感受和視界。

  《漫畫昭和史》的第一卷以1923年(大正12年),作者水木茂誕生第二年,所發生的關東大地震作爲開場白,這並不是偶然。明治維新以來,一路邁向近代化路線的日本,工業化成功之後,迎接大衆社會的時代,隨著摩登文化的盛行,民主自由的氣氛高漲。但大正末期發生的這場大地震,完全改變國内的氛圍,強烈暗示欣欣向榮的時代就要結束。確實,昭和年代開始不久便發生1929年(昭和4年)的經濟大恐慌,政府採取通膨政策來刺激經濟,一度呈現經濟復甦的趨勢,但由於僅為短暫對策,疲憊的日本經濟並無法獲得根本的改善,這些矛盾導致貿易和外匯的滑落。接著,政府開始壓迫左翼運動,制定「治安維持法」後,大肆監控國民的言論和思想,最終實現了戰爭總動員體制。從某一個角度來看,這一連串的演變不難令人聯想到當今日本所發生的種種變化。讀歷史,可鑑古知今,假如你想要深刻理解日本現況,《漫畫昭和史》的第一卷也許是一本最貼切的教材。

   《漫畫昭和史》裡頭出現一個很有趣的角色,就是跟「鬼太郎」最親近的損友「臭鼠人」。「臭鼠人」是貪財、膽小、下賤、好色、又投機、狡猾的角色,身上體現的就是人類本身的劣根性,那就是最人性化的漫畫人物。水木茂生前公開承認自己最中意的漫畫人物就是它,也可以說「臭鼠人」就是水木茂的分身。漫畫作品裡處處都看到「臭鼠人」的旁白,那是水木茂對昭和年代自言自語似的内心呐喊。

    水木茂在漫畫裡道「說到『昭和史』,我總是想起戰爭,軍國主義就是把日本捲入戰爭的大不幸,大家抱著餓肚子去死了……」。水木茂又回顧戰前的社會氛圍,說「這個嘛,當時不存在『幸福』這種字眼。因為那是個只要有飯可吃就稱得上是幸福的時代」「而談到自己的前途,更是毫無希望可言。這不是很好懂嗎?遲早都得從軍入伍,整天被欺負使喚,最後還要慘死沙場,自然一點都不好玩」。1943年,21歲的水木茂收到召集令入伍,之後被送到新幾內亞新不列顛島的臘包爾港。在當地水木茂染上瘧疾躺在病床上,又逢敵機空襲炸傷左臂,後來傷勢持續惡化,嚴重到不得不切除,結果他失去了左臂。(包括我在内,早期知道他戰時失去左臂的讀者並不多。印象中的他一向都是很開朗,堅強的他絕不示弱,更不可能用自憐的言論來博取同情,總是強調僥倖生還真是好命。我想因此他的作品充滿毅力和正能量,讀者能直接感受到生命的寶貴。)水木茂不只親眼看到戰場的悲慘,自己也歷經九死一生。因此他的戰爭觀以及獨特的生死觀形成細緻又具震撼性的戰爭描述。

其實八本的《漫畫昭和史》裡,戰爭時代所佔的篇幅相當大,前面一半的幾乎都是描繪昭和前二十年,尤其日中全面戰爭和太平洋戰爭所佔的比重特別大,第三,第四和第五卷全都是描述戰爭。《漫畫昭和史》的一大看頭,就是參雜作者本身經歷的戰場觀察記。

    另外一個感受,就是戰前的日本,特別是軍隊裡,縱容暴力的情形相當普遍。根據前輩的證言和多數的報導或文藝影像作品,那個時代日本軍營裡老兵對新兵施暴是家常便飯,不管有沒有做錯、有沒有正當理由,個性很差的老兵就是無緣無故地毆打新兵,而且不得反抗,到處都有惡質的霸淩。天生有點笨手笨腳的水木茂,被老兵毆打得次數特別多,他在戰場的日常生活,等於就是被老兵毆打欺負的日子。水木作品因爲有特殊的幽默風格,也許讀者不會那麽直接地感受到當時暴力的嚴重性,但軍營生態就是社會的縮影,他所遭遇的不合理處境,就是反映日本結構性的弊病和矛盾。

明治維新以後近代化建設的成果確實是有目共睹的,但到最後關頭爲什麽慘敗?爲什麽走到昭和20年那麽糟糕的地步才能回頭?這些莫名的暴力現象背後,就是上層失敗也不必負責任的組織結構和強迫服從的文化背景。以強迫服從為出發點的社會氛圍,推動根據單一思維的動員機制時就能發揮最大的優勢,戰前軍國主義建設路線和以大量生産為核心的戰後經濟模式,都靠著這些社會思維。戰前軍營裡的暴力傳統和戰後校園或工作場所的陰暗霸淩背後,都有一貫的脈絡。換言之,縱容密閉空間裡欺弱怕強的無厘頭暴力,也許是經常承受高度壓力社會的另一個骯髒面貌。我認爲,這些都是探討我國近代化歷史的思想背景過程,絕不能避免的深刻議題。

    前陣子看台片《KANO》時,有一股説不上來的不協調感,説穿了,他拍得實在太假。在細看水木作品的過程中,頓時知道那一股不協調感的來源是甚麽,那就是魏德聖和導演們有意無意地忽略隱隱支配戰前日本社會的暴力陰影。無知本身不見得是罪惡,但刻意的無知所產生出來的虛幻和虛構往往會換來一個醜陋的矯情。

     最後,我要引述作者水木茂在作品最後一卷尾聲講的這句話爲導讀總結。

「有句話說,『未來』不易臆測,而『現實』則是稍縱即逝,只有『過去』像混泥土一樣硬梆梆的。我就可理解這種將『過去』握在手裡的感覺,很能體會那種:如果當時這樣做就好...,或如果這樣做的話不就...的感覺。『歷史』是種過去,而『昭和』這種較為近期的『過去』,也曾是一種瞬間即逝的『現實』。若於當時的現實中做了錯誤的判斷,如同我們曾體驗過的不幸那般的『未來』將再度到來。那是無幸運和幸福可言的…… 」

 

● 原刊於《亞洲周刊》2017年45期,經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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