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後主若再晚出道個數十年,他的詞,還能麤服亂頭,壓過其他美人嗎?〉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唐詩,宋詞,元曲。由於文體之前冠上了朝代,看似與朝代興替連結,很容易造成誤會。以為,唐朝就是詩,宋朝唯有詞,元朝都在寫曲了?!
誤會大了。唐詩極盛之詩,詞已慢慢雛形化了。詞,歷經晚唐,五代,到南北宋極盛,但曲也見其端倪了。而且,唐朝之後,宋元明清,文人仍舊寫詩,並非棄詩,去寫詞寫曲。
宋朝之後,到民國白話文運動,這一大段歷史,寫古詩詞的名家,亦在所多有。
當我們說,唐詩,宋詞,元曲的時候,不過是以簡便但傳神的方式,點出了,這幾個文體,自有它們各自的盛世而已。並不表示,易代之後,這文體,就沒人創作了。
單單以清朝為例,納蘭性德便是一代大家,他的詞,絲毫不輸宋朝的名家。從唐詩,宋詞,元曲的遞變,可以看出來是怎樣的文學規律,或特定的社會條件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不易三言兩語說清楚。歷來,都有文學評論家,想解答其中的緣由。寫《人間詞話》的大學者王國維亦然。他有一大段文字,我試著拆開來,一段段為你解析。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
四言詩,是中文世界目前看來最早的詩體。《詩經》是代表作。「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信手拈來,都是四言的典範。
但框架久了,難免讓人不耐,於是有《楚辭》這類文體出現。五、六、七言,交互穿錯。
但五言走到極致,七言體則蓄勢待發。五言、七言的文體,走到極致,律詩則竄起。律詩走到極限了,詞則隱隱然要接手。
於是,看起來,似乎是一類文體,自有其高峰,到了高峰,便不得不往下滑落。但為何會這樣?
王國維繼續解釋。「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心意,故盾而作他體,以自解脫。」
這段文字,大意是,一類文體流行一陣子後,越來越多人從事,漸漸的,想再創新,越來越困難,於是,便有人尋求新的文體,來嘗試突破。
「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每一種文體,之所以有盛極而衰的過程,其道理都是這樣。所以,若說文學一定是後繼者不如前輩優秀,那不一定。但如果是在同一個文體裡,那麼後繼者不如前輩,則是有道理的。
王國維這套「文體更替論」,不能說沒有觀察力。然而,還是不能講清楚,為何古代的文體,像詩詞,會遭遇這盛極而衰的過程?而,為何,像小說,像戲曲,便不會?
其實,我一旦這麼點明,可能不少朋友便會「噢」一聲,似乎懂了。關鍵在哪呢?關鍵恰恰在,古典的詩體也罷,詞體也罷,都有一套嚴格的形式規律要遵守。
每一句,怎麼用韻,上下句,怎麼對稱,都有規則。想想看,這文體剛開始時,前輩寫作者很自由,他開創新例的自由度很大。但漸漸的,越來越多人投入。每個韻,能用的字,就那麼多,翻來覆去,一直被用,久了怎麼不「詞窮」?
怎麼不漸漸「陳腔」而「濫調」?注意哦,「腔」與「調」,都有成規,一用再用,困窘當然出來。相對的,小說做為一種文類,戲曲做為一種文類,顯然自由多了,不是嗎?
再拿五四以後,白話詩,亦即新詩為例,正因為新詩採取自由體,沒有形式的框架,因而新詩的寫作,便無所謂「盛極而衰」的輪迴。反而,可以隨時融入各別時代,融入新時代的詞彙,思索各類型的議題。
這是,我們理解古詩詞,理解它們的困境時,應該理解的結構面的限制。大略理解這,對我們認識李後主的詞的地位,非常重要。
李後主如果再晚個一百年,甚至,兩百年,是在北宋詞的極盛年代,或南宋詞的繁複化年代,他還能不能那麼「麤服亂頭」,依然「難掩國色」,真的,便很難講了!
我讀李後主的詞,我也讀不少關於詞的論述。我同時也愛讀現代詩。透過一種不是沒有意義的聯想與對比,不知你會同意嗎?
若白話詩起頭的階段,最搶眼的詩人是徐志摩,那他,若晚出道個數十年,到了六零年代,七零年代,八零年代的台灣新詩階段,徐志摩的詩,還能有那麼高的位置嗎?
也就是說,徐志摩的詩,會不會恰好是在他那個年代,白話詩要掙脫舊詩的包袱,在摸索新的形式之際,其他人都顯得磕磕絆絆,唯獨他,展現了相對意象鮮明,文字動人,感情充沛的氣勢,因而博得白話詩壇極為搶眼的地位!
但,當新詩在台灣,歷經現代主義,鄉土文學,意象詞句都在在反覆被錘鍊之後,徐志摩的詩,放在現今的脈絡裡,不是便顯得黏膩而過份鋪陳了嗎?!
換句話說,詩人,也有他的時代性。他既反映時代,也被時代提供的舞台所反映。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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