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詩萍專欄】「這麼幾小時,你都在想什麼?」他,的確以真誠好奇的眼光問我。
那時,我剛跑完三鐵接力最後一棒的全馬,從下午跑到暗暝,累得半死,完全吃不下,只能在他們一夥的慶功宴上,一直喝啤酒。
他是游泳高手,準國家隊的水準,那天在另一組三鐵接力第一棒游泳,游出名列前茅。
他是很真誠的問我,因為,他說游泳幾乎無法有任何分心,否則很可能就游歪了路線。他這麼突然一問,猶在完賽後宛如半死之人的我,一下子,還真有點愣住了!
我只能胡亂回一句:胡思亂想吧!我怕他誤會我沒誠意,趕緊再添上一句:真的,沒騙你!
我在想,跑很快的人,應該比較不會胡思亂想吧!據我所知,他們要配速,會一直注意自己的腳程,是吻合預期,還是慢了快了,聽說連補給站的喝水,都是有訣竅的,一切以效率為主。
他們要上凸台的,他們要破自己PB的,無暇去想自己在跑步時,到底在想什麼,非常合理。但我呢?
這個遜咖,全馬最好也在五小時,慢則六小時多的人,別人會好奇:你,在那段長時間裡,腦子裡在想什麼?確實也是一個很合情合理的問題。
要花上好幾個小時,是每次我去跑馬前,都預期得到的。差別只在,到底是跑了五小時,還是六小時而已!
有時,事前我明明覺得狀況不錯,大有可能跑進四個多小時,但起跑後,你無法預期的狀況便一一出現了。坡度太長,沒抓好節奏,提前耗損體力。
前十公里,很好,第二個十公里,也不差,半馬以後,你跟自己說「不錯喔,兄弟!」但顯然太早高興了!
半馬之後,腳步僵硬,一公里,一公里的推進,簡直像跟共軍打陣地戰,明明勝利在前方,但偏偏就是不聽使喚的吃力。
我都在想什麼呢?在那漫長的幾小時裡。
我不可能先設定好幾個題材,供自己在漫漫幾小時中,當跑馬思索,反芻的素材,不可能,我相信沒人是這樣的。
跑馬人,唯一可以先安排好的,應該是習慣戴上耳機,聽音樂的跑者。小說家,跑馬高手,村上春樹是這樣的,他還有跑馬慣聽的音樂特輯。但我不喜歡。也從來不想試。我是喜歡在跑馬過程中,用耳朵傾聽沿路的各種音聲。
跑馬人的喘息。路旁加油的助陣聲:加油棒的拍擊,手掌的鼓動,發自喉嚨的叫喊,穿越我們身旁的摩托車,汽車聲,還有,在路旁的鼓陣、樂隊,高分貝卡拉OK音樂帶。
這是跑馬最純真的音效,你一直跑,這些音效交相錯落,你跑過他們時,要記得揮揮手,跟伸出手掌的小朋友,一一擊掌,這時候,你不太有時間想什麼,你是在做本能的回應,回應那些為你,為一堆跑者而加油,而歡呼的,你不認識的熱情的路旁助陣者。
我都在那幾小時裡,想些什麼呢?這是個好問題。42公里,漫漫的馬拉松,你不可能不想什麼的,否則,一旦面臨自己體力下滑,腳步停滯的窘境時,你很難撐下去。
但你也很難設定自己硬要去想什麼。
可是,我的確也有在思索一些什麼的時候,只不過,通常都是很隨機的,是很「意識流」的,沒錯,就像現代主義小說家很愛的那種技巧,以斷續,穿插,蒙太奇效果般,描述一個人的意識,如何在一個情境中隨意亂竄的那樣。
所以,我雖然也會在跑著,跑著的過程中,突然陷入「在想些什麼的」段落,但,由於事前無法預料,又在隨想中可能隨時會被打亂,切掉,而之後也就無法連接起來,而變得很沒意義,很沒意思的胡思亂想了!
所以,當我跟那位很誠意的關切我,在跑馬的五六個小時裡,「到底」在想什麼的朋友,說「胡思亂想吧」,說「真的,我沒騙你」時,我真的是「很有誠意的在作答」「沒有騙你是真的沒有在騙你」啊!
我事後回想,也常常就不很確定,我在後半段,非常痛苦的煎熬中,到底是靠什麼在支撐自己的?!
有時候,是靠「不斷幹醮的」,這是真的。
你會一直幹醮,一直幹醮,幹嘛這麼無聊,停下來,被接回去,不就可以吃一碗綠豆冰,四菓冰,雪花冰⋯⋯!喝一杯冰啤酒,喝一瓶可口可樂⋯⋯!
但你一邊幹醮,卻又一邊不願停下腳步,這是一種意識清醒與意識趨近混亂之間的掙扎,拔河,我還是有幾場全馬是這樣被迫放棄的,但絕多數還是撐過了。
但我親愛的朋友,當你問我,我在想什麼時,我怎能告訴你「我在一路幹醮呢?!」我可是小有名氣的資深文青啊!
但我若告訴你,我是邊跑邊思索《紅樓心機》啊,《金瓶本色》啊,《也許你該看看張愛玲》啊,這些書,就是這樣一路構思的!我若這樣跟你講,可能,接下來,就要換你一直幹醮「這蔡詩萍好虛偽啊」了!
但我必須講,有時候,我跑著跑著,也的確會突然浮現一些畫面,想到我國中時,為了健身長高強壯,週末週日會去村子後的小山丘跑步,帶著英文片語,跑完便背幾個片語。
有時候,我也會突然想到,女兒很小的時候,我跑國道馬,回來時,她拿著一束花,害羞的遞給我,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張照片裡的父女吧!
有時候,我會想著,有幾次跑到後段時,大概超出我家太座「以為她惱公很強的預期」,在我魂魄快要飛出去的剎那,她突然來電問我「跑完了嗎?」,然後她只聽見我沒好氣的,半死不活的,邊喘邊說「還有~最後幾公里~」!她有時也會緊張的要我「跑不完別硬撐啊」,「我們家需要你!惱公」
我親愛的朋友,所以當你好心問我:在漫長的幾小時裡,你在想什麼呢?我能回答你的,真的不多。
我是全馬後段班,我既不能炫耀我快,也無法誇耀我跑得輕鬆自在,每一場,我都是以「一期一會」的心態,以「蟑螂意志:只要打不死我就會繼續活著的意志力」跑完它。
我真的是在全馬後面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路段時,靠「胡思亂想」撐過十幾場完賽的。我完全不騙你,我親愛的朋友。但,我多愛跑全馬啊!
像我中年以後的「中場哲學」,像我一般般人生的隱喻,像我跟太座在電話中的承諾「放心我會完賽回家的」,像我每次跑完癱在路旁的喜悅「又完賽了」,好爽!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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