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左化鵬專欄】2018年2月24日因事到台北,順道前往中山堂參觀「民國大家的身影」展覽。這項難得一見的展出,25日就要撤展,幸好及時趕上參觀的末班車。
這次展出的民國大家共有十一位。他們是推動白話文的胡適、史學大家錢穆、台大前校長傅斯年、甲骨文權威董作賓、幽默大師林語堂、散文作家蘇雪林、享譽國際畫壇的張大千、翰墨丹青的舊王孫溥心畬、一代草聖于右任、隱居南台灣的書痴朱玖瑩、和一生守護故宮文物的莊嚴。
展出的內容有他們的生活照片、傳世著作、畫作,和介紹他們生平的影片,這些資料,都是主辦單位跑遍大江南北,歷經千辛萬苦蒐集得來,洵足珍貴。
這些碩學鴻儒,大多是民國三十八年前後,在赤流滔淊席捲大陸時,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追尋國民政府的腳步渡海來台。
他們和其他許許多多避秦的精英,終其一生,辛勤耕耘,用血涙灌溉台灣這片貧瘠的土地,將之培育成中華文化的沃土,開啟了民國在台灣的歷史,讓台灣成了中華文化正統的核心,讓台灣成了面向港、澳、東南亞、和全球華人世界的文化思想、文學藝術、政治理念的精神保壘。
當文化大革命在大陸如火如荼的進行,中華文化的長城即將崩頽時,海外華人莫不視台灣為正宗的中華文化中心。
我出生在民國三十九年,従悠長的中國五千年歷史角度來看,也算是民國初年的人物。
這十一位民國大家中,有兩位,我曾目睹他們的身影,其他的都是緣慳一面。但我對他們每一個人的生平事蹟,或多或少都有所瞭解。
四十多年前,我曾到外雙溪摩耶精舍,採訪名震中外藝壇的張大千,他面目慈祥,長髯飄飄,親切的招呼我這名初出茅廬名不見經傳的實習小記者。
後來我改跑其他路線,就僅此一面之緣。他過世後,摩耶精舍捐贈給故宮博物院,我曾多次前往參觀。哲人已邈,睹物思人,只能臨風憑弔。
大學時,在外雙溪畔,常見博學多聞的史學大家錢穆孤獨的身影。他當時隱居在東吳大學校園內的「素書樓」。
後來,時任立法委員的陳水扁,在立法院質詢,硬要將素書樓改為紀念館。錢大師是鐵骨錚錚的讀書人,豈能嚥下這口氣,他說「活著不許住,還沒死就要做紀念館」。他主動遷出了素書樓,未及三個月,在杭州南路的寓所過世。
和張大千齊名的有溥心畬,世人多稱「南張北溥」。這位舊王孫,愛新覺羅氏,恭親王奕訢後裔,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不精通。
曾在師大任教,住臨沂街。他曾自訴「你若稱我為畫家,不如稱我為詩人,若稱學者最好」。
他曾作詩一首「八月感懷」,敘述流落異鄉,客居海隅的心境,「已近清秋節,兵煙處處同,山河千里月,天地一悲風。兄弟干戈𥚃,邊關涕涙中,京華不可見,北望意無窮」。
一代草聖于右任,自號太平老人,時人都尊稱他髯翁,他是開國元勳之一,任國府監察院長三十四年。他不但是政治家,也是中國近代最知名的書法家。
每次提到于右任就想到政壇上流傳的一段趣聞。故總統蔣公崩殂後來到天堂。國父孫中山設宴為他接風。問他「到台灣後總統是誰」,蔣總統回說「是我」。
繼任者是誰?蔣說是「于(余)右任」。第三任是誰?蔣說是「趙元任(照原任)」。
接下來呢?是「吳(吾)三連」。然後呢?是「趙麗蓮(照例連)」。再接著呢?蔣挺起胸膛,蔣家不幹,「嚴家淦(幹)」。
每當來到台大校園,椰林樹下,杜鵑花叢,總會看到一口鐘,那就是紀念台大前校長傅斯年的「傅鐘」。
據說,傅斯年生平說過「一天有二十四小時,總要留三小時思考」。因此傅鐘每次只敲二十一響。
這位曾任北大校長的偉大教育家,留下最膾炙人口的一段故事,是民國三十八年,有學生在校園騎單車雙載,被警察攔截毆打。
傅校長不畏強權,向當時的台灣省保安司令彭孟緝抗議,「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
他辦大學的目的就是純辦大學,絶不容許其他的政治勢力干涉校園。隔年,他在省議會開會時,因腦溢血病逝。
骨灰歸葬台大校園,在那個憂患的年代𥚃,他把最後的身體留給了台灣,他的精神留給了台大。
我曾到陽明山仰德大道,參訪幽默大師林語堂的故居。對這位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學貫中西的大儒,萬分景仰。
年輕時,就拜讀過他的「京華煙雲」等宏作。他是一個風趣的人,出生福建漳州,來台後,寫了「來台二十四快」,其中一大快事,意想不到,竟是喜歡聽潑婦罵街和鄉里無賴吵架。
他說,這是何世修來的福份,那些不堪入耳的三字經,氣勢恢宏,有如天籟,令人聽了無比舒暢快活,北方人不懂,我卻懂,不易快哉!」。他也喜歡到建成圓環吃蚵仔煎、炒米粉。他說「天下竟有此奇珍,不可不記」。
我也曾到南港胡適公園,憑弔胡適和董作賓。他們兩人生前在中央研究院共事,死後墓園比鄰而居。
董作賓先生是著名的考古學家,他在研究甲骨文的學術領域,無人能出其右。很難想像,那些歪七扭八的甲骨文,他怎麼會有興趣終其一生鍥而不捨,一頭栽進其中,但也就因為有像他這樣的人,中國的信史,才會推進到三百年前的殷商。
胡適學識淵博,在文、史、哲、考據學、教育學、倫理學方面都卓然成家,曾得過康乃爾和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又曾獲得多個國家三十三個榮譽博士學位。
他的學術成就斐然,固無論矣。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的感情世界,他年輕時,奉母命成婚,和他的夫人江冬秀「無情人終成眷屬」。
風流倜儻的胡夫子,一生就愛拈花惹草,但因江冬秀馭夫有術。每當胡夫子意亂情迷,胡夫人就「宣誓主權」,用菜刀斬斷了他的情絲,朋友都笑說「胡適大名垂宇宙,小腳太太亦隨之」。
胡適也自承懼內。和朋友聊天時說,「太太年輕時是活菩薩,怎好不怕,中年是九子魔母,怎能不怕,老了是母夜叉,怎敢不怕?」。他後來想揪團成立PTT協會,登高一呼,卻無人響應。
蘇雪林和朱玖瑩都長居南台灣。蘇雪林是北宋文豪蘇轍之後,書香世家,留學法國。出道甚早,是著名的散文作家。
二十八歲時,奉父母之命和一位麻省理工學院工科畢業的張姓青年成婚。本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可惜煙花易冷,不久就又離婚。
終其一生形單影隻。她曾發表不少批判魯迅的文章,成了半生反魯迅的人物。來台後,她在成功大學任教,以教授楚辭聞名,絃歌不輟,桃李滿天下。退休後,仍住成大宿舍春暉閣,直到病逝,享壽一百零二歲。
朱玖瑩湖南人。自稱安平老人,堂號掃帚齋。他曾擔任財政部塩務總局局長,來台後,出任台灣製塩總廠總經理十七年,一手策劃台灣塩務發展,提升塩工生活水平。
公餘之暇,勤習顏體,兼臨北碑,篆隷行草,行筆自在,圓熟渾厚。他住在安平古堡附近的台塩宿舍,現已改為朱玖瑩紀念館,有一年,我曾到他的故居參觀,見一面牆的顏體心經,令人驚嘆!他留有一句名言「敢以退休忘國是,且拼餘力作書痴」。
只要來到故宮博物院,一定會想到莊嚴。這位北大哲學系畢業的高材生,年輕時,入紫禁城任「清室善後委員會」事務員。
從此之後,就和紫禁城的文物,結下不解之緣。一九三三年護送文物,從紫禁城到上海、南京,四年後,抗戰軍興,他又押運故宮最珍貴的文物,從湖北武漢到湖南長沙,再到廣西桂林,貴州貴陽和安順,經四川巴縣到重慶。
及至一九四五年才間關萬里回到南京。一九四八年,他又再度奉命護送故宮文物入台,先遷至台中縣霧峰鄉北溝倉庫,一九六五年再遷到位於士林至善路的現址。
莊嚴一生,都跟著故宮文物跑,他守護故宮文物四十五年。沒有他,故宮文物可能早就毀於戰火,沒有他,就沒有今天台北的故宮。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在中山堂二樓的迴廊,瞻仰先賢的照片,低迴不已。我突然想到台灣目前的處境,心中感到一陣悲涼,無限悵惘。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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