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如儂有幾人。唯有不快樂的皇帝會羨慕漁父啊〉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讀李後主的詞，我們會不知不覺被渲染，好像他的每個句子，都有一種魔幻的吸引力。
可是，他的詞，又是那麼的容易理解，一點不炫耀。
但如果你稍微認真的，去比對一下，李後主還在南唐做小皇帝時，寫的詞，會發現，他的文字，有一段時期，還是相對比較「華麗的」。
但，在華麗中，已經顯現一些不安的蒼涼感。
畢竟，他從父親中主李璟手上，接下皇位時，深深明白，這是一條不歸路了。
他無力可回天。只能坐視局勢惡化。但，人又是一種很奇特的動物，總會希望有奇蹟，有契機。於是，就在那樣的，反覆的，如洗三溫暖一樣的心情下，李後主在南唐時期的詞，也跟著反覆，反覆。
看得出，他時而能忘卻現實。但時而，又被拉回現實。這應該是一種非常茫然的心境吧！
聽說，同樣亡國的隋煬帝楊廣，人在江南滯留不歸時，他父親打下的江山，已經四處烽火，地動山搖了。
他在南方行宮裡，並不是不知道，自己快完蛋了。但，他的選擇是，繼續玩樂，繼續更揮霍的玩樂，因為，到底是明天先來，還是腦袋先被摘掉，誰也不能預先告訴他答案。
有一晚，他對著鏡子，自戀的看著自己，對他的愛妃說，真可惜啊~這麼好的一顆頭顱，不知道會給誰砍了去？！
可見，末代帝王，對自己的命運，並非無預感的。你問，那為何坐視事態就往最糟糕的方向去發展呢？
不能有所作為嗎？很抱歉，從後見之明來看，有時真是幾乎沒有什麼用的。
宋太祖調侃李後主，說他若多花心思在國政上，少寫那些風花雪月，南唐亦不致於亡國。
這話完全風涼話。是佔了便宜還賣乖。
就算李後主勵精圖治，他也難以挽救南唐的命運，最多只是讓宋朝的攻伐，更為吃力費力一些罷了。
然而，一旦如此，受苦受難的民眾，會不會付出更多的代價呢？
從當時國力對比來講，北方連年征戰。
所謂「五代十國」，「五代」是彼此更替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最後趙匡胤被「黃袍加身」，取後周而代之。宋朝大致取得北方統一。
而「十國」呢？
南方九國，雖也有攻伐，但僅限於局部，大致都同時並存。不像五代，是有你無我的零和遊戲。
這就意味了，南方相對和平。人民生活水平相對較高。而承平時日較久，軍隊的戰鬥力，較之於北方，當然差一大截。這就是，何以南唐中主時，與北方的戰爭，只輸不贏！
這也是何以，南唐的開國君主，李昪過逝時，咬痛兒子李璟的手指，要他不要隨便興兵動武，要對「北方有事」高度警覺！
尤其是，李璟對北方戰敗後，割地賠款納貢，國力大損。國土失去大半，等於人丁失去，等於稅賦失去。以半殘之軀，還要添加納貢送禮的負擔，更加壓迫得南唐喘不過氣！
試想，這樣的南唐憑什麼，還能跟宋朝對幹？
李後主雖沒有治國的長才，但他並不笨，他沒有「隔江猶唱後庭花」的陳後主，那麼昏庸；也沒有，隋煬帝那麼淫虐放縱。他只是在現實處境下，找不到出路，因而苦悶，因而時時露出反覆的心情而已。
李後主在南唐的詞，雖然有非常浪漫的調情，有非常宮廷歡愉的鋪陳，但也有不經意間，「逃避現實」的無奈。
兩闕〈漁父〉，便很清楚。好好一位皇帝，幹嘛去羨慕漁父呢？
第一首，「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人在何時，何種心情下，會投射自身際遇於大自然呢？
這種移情效果，最能突顯作者的心境。漁夫哪裡有像皇帝你以為的那般快活，那般閑雅呢？浪花，對漁夫是風險。桃李，對漁夫不過是風景，哪那麼多意義啊～
漁家經濟拮据，一壺酒，不得已，只能這麼多。一釣竿，是吃飯傢伙，你皇帝幹嘛羨慕我！但，唯有想脫掉帝位枷鎖的李後主，才會投寄自己的不自由，去想像漁父的自由自在。
再看，第二首，「一櫂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鈎。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夫划舟釣魚，用槳，穿簑衣，都是必備道具。每次捕魚，只在意收穫多少，哪能注意沙洲上花枝招展，酒壺內好酒滿瓶，碧波中自由自在呢？
這無疑是李後主，在宮廷歡宴後，酒醒時分，回到現實，想到南唐無可逆轉的未來時，苦無對策的逃避。
乘一葉小舟，浮泛於天地之間，那有多好啊～但，怎麼可能呢？
歷史上，末代皇帝多數是悲哀的。
難怪，亡國之際，崇禎皇帝要流淚揮劍砍他的女兒：妳的不幸，是生在帝王之家啊～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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